開始著手寫這些詩不久，威而剛（Viagra）成為流行話題，我一度擔憂︰這些詩會不會有媚俗之嫌？有幾次餐會場合，我試探地提起進行中的寫作計畫，頗感到些許鄙夷的神色，好像我正在幹一件傷風敗俗的勾當。那些鄙夷的神色令我亢奮──還好，這些詩不算太媚俗，並且猶有一些偽道德的空間等待衝撞。其實我想衝撞的，只是詩的形式。

《完全壯陽食譜》是用食譜的形式所刻意經營的一本現代詩，以食物為隱喻系統，戲仿各種政治、文化話語，尤其聚焦於生殖崇拜和兩性關係。

日月潭附近九族文化村內，豎立一座陰莖石柱，柱旁贊曰︰「維爾尼神，人類之英，性本溫順，見色乃挺，風流人物，禍害之根，傳宗接代，無我不靈，男女不孕，請找此君，宜乎永享俎豆，垂萬世以長榮。」陽具崇拜，古今皆然，我在龐貝古城看過兩幅壁畫，一幅在妓院進門處，畫著雙鞭性神普來阿普斯（pri-apus），雙手分別握著自己的兩根巨大陽具，風流倜儻地站立無花果樹旁；另一幅在豪宅裡，普來阿普斯雖然只有單鞭，卻碩大如巨砲，他手持秤子，秤子一端垂掛沉甸的錢袋，另一端則繫著大尼，他背倚牆壁，驕傲地，忙著秤量自己那根尼的淨重。

通過轉喻，陽具可以是一種武器，積極地橫衝直撞，或消極地自我砥礪。斑蝶類雄蝶被捉時，腹部會「開花」，那是用來嚇退敵人的生殖器。莫里斯（D.Morris）在《人類動物園》指出，勃起的陰莖表示男性的統治權威，勃起得越大，就越具有權力。

壯陽，可能是一種炫耀又恐懼的香豔潛意識。不知從何時開始，很多男人歡喜以各種形式炫耀自己的生殖器。

其實易經第六十三卦〈既濟〉象徵的是兩性的完美結合，其卦形★★★★（下離上坎），上面的單卦叫「坎」上下兩陰爻，中間一陽爻；下面的單卦叫「離」，上下兩陽爻，中間一陰爻。「坎」代表水、月；「離」代表火、日。從卦形觀察，三個陽爻初九、九三、九五都在陽位，三個陰爻六二、六四、上六都在陰位，是所謂「剛柔下而位當」。水在火上，水和火互相完成了健康快樂的交融關係。

男人如火，女人如水，水、火本來難以相容。火點燃後，彷彿飢餓的舌頭，帶著侵略性格，卻很容易被水澆熄。而水，一旦被火挑起熱度，達到沸騰的高潮，則需歷時甚久才會退燒。水火之間如果有好的觸媒和技術，則是快樂的結合。烹飪的過程就在調和水火，用火引燃水的溫度，達到沸騰的高潮，持續的熱度使水火互相完成，終於能誘發出美味。

食物從口腔通過食道到胃腸，從胃腸滋補到陰莖，其實是一段不算短的旅程。但在許多人的觀念裡，這段距離卻是十分迅捷的途徑，很多漢子相信在胃裡放進一小段虎鞭、牛鞭、羊鞭、蛇鞭或隨便這個鞭那個鞭，能立即在陰莖上收到立竿見影的功效。古今中外，頗有男人相信，某些食物經過唾液、胃液的攪拌，委實會生產可觀的精液；他們對陽具是否夠勇壯，總是保持高度的憂患意識。

陽萎既是男人的集體恐懼，為了配合壯陽語境的悠久歷史，我使用最保守、最傳統的修辭策略──以四字成語作為每一道菜的標題。在烹飪方面，安排步驟儀式化，並盡量減少使用昂貴的材料，如同自由、平等、博愛之精神奧義，力求男性壯陽平民化、普遍化，避免寡頭壟斷。

出生於台灣戰後至七○年代的人，都背誦過不少標語口號，所謂意識型態國家機器的灌輸。從高密度、高頻率的標語口號可見國府撤退來台後，厲行生聚教訓，準備反攻大陸的決心。我總覺得，生聚教訓是很壯陽的概念，不能不把它寫進食譜裡。

我預料到這本現代詩，完全有可能被書店擺在食譜類販售。為了順便體貼讀者的舌頭和胃腸，我只好親近庖廚，大約有三個月的光陰，我每天耗費五、六小時烹飪、筆記。因為作詩，竟對廚藝有一些心得，算是意外的收穫；然而，因為作詩，導致全家人迅速肥胖，算不算意外的災難？

文章出處：
台灣詩學-27期_禪與詩的對話專題-上_1999.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