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黑藍的黎明天空
月亮像一面銅鑼的圓心
隱隱回應遠方的戰鼓
咚，咚，咚
Om──Om──
戰士們起身
褪下的迷彩裝平鋪在床上
赤裸的朣孔。
他們細聽第三聲鑼響
待命向敵人發動進攻
咚，咚，咚
Om────
他們滑進敵營的睡篷
輕輕游行在鼾息的空氣中
Om────
機伶地潛入
用巧練的指尖撫弄腫脹的欲望
撫弄
搓，擠，掐，再搓
吸吮
腥紅、充血的唇。
吸吮
撫弄、吸吮、撫弄
Ommm───
喘急起伏的胸膛
漫泄的汗
爆烈的腫脹
Om────
激射出一朵朵返鄉團聚的夢
之二
在一條壕溝裏，他和他碰了面
砲彈不絕地從頭上飛向兩邊
他的刺刀的凹痕沾滿了黑色的血
他的槍膛也許還有一兩顆子彈
他們在壕溝裏情不自禁地相吻
砲彈不絕地從頭上飛向兩邊
壕溝裏還有幾個受傷的人
腹腔淌著血，虛弱地閉起眼睛
他們脫下戰袍又一次擁抱
砲彈不絕地從頭上飛向兩邊
壕溝的這邊有人用單腳躍起
另一邊的人含糊地叫喊著殺殺
他們坐在壕溝裏沒有一句話
砲彈不絕地從頭上飛向兩邊
他們交換穿上戰袍，起身爬出壕溝
快步衝向已經分不清哪一邊的陣營
之三
下體被炸爛的士兵
被送回後方
緊緊握住他的手的母親說
就像你知道的，孩子
瑪利亞四個月前懷了身孕
是啊，我們也和你一樣的心情
不過就在兩天前
她在暗巷裏遇到了襲擊……
孩子，你別忍著不哭
誰讓我們活在一個亂世……
之四
哦，年輕的少女
妳喚起我們的訝異和悲傷
多麼罕見的靈魂的力量！
而妳卻只是說
這是上天所要的
讓我的無辜
莊嚴地獻出自己作為犧牲。
勇敢啊，爸爸
我請求你
肉體和精神都要勇敢
不要壞了你的和我的聲名。
把我的生命放在
你天才的創造之下……
他在拿破崙的麾下
以一種方陣的列隊
走向英國人的槍砲前
左邊和右邊的士兵
都已經先後倒下去了
紅白藍的旗子也搖搖欲墜
他突然想起了那首歌
也許是阿貝拉寫給愛洛斯的*
這是耶夫塔和他女兒的故事
耶夫塔在上帝面前許下一個願：
上帝，如果讓我戰勝敵人
我許給你
第一個從我家門出來
迎向我的任何東西
我把它獻給你
作為火焚的犧牲！
當耶夫塔凱旋回家
是他的女兒第一個走向他
一邊唱歌，一邊跳舞
他的心幾乎就要撕裂了
但是少女卻是堅強的：
誰向上帝許了願
就必須要遵守。
她只請求有兩個月的時間
和女伴們在山裏面漫遊
漫遊，和流淚。
她是哭她的童貞。
多麼奇怪的句子：
把我的生命放在
你天才的創造之下……
士兵扣下板機
子彈從槍口迸彈出去
槍托的後座力輕輕地震了一下
他蹲下身
感覺心口一陣溫熱
向喉頭湧上來
她是哭她的童貞……
* 參考：Luise Rinser, Abaelards Liebe
之五
女將軍必須按下按鈕
發射攜帶核子彈頭的洲際飛彈
目標：一千八百萬人口的超級都心
時間：本世紀第二個十年
她會是第一個發動核子攻擊的人！
這將徹底改變人類的未來！
歷史將會記上她一筆！
她必須為地球的存亡負責任！
只有在她之後
按下第二顆、第三顆按鈕的人
才得以免除了良心的譴責
合理的自我防衛！
是她首先發難！
全世界都在等待。
女將軍有一個女兒
請她媽媽不要這樣做
她說：
不值得的，媽媽
為那些臭男人頂這個罪名
不值得這樣做的，媽媽
女將軍回答：
我不是為了他們
孩子，不是為了他們
我所以必須這樣做
完全是因為道德上的必須
如果這個星球上的惡瘤
必須用極端的方式把它清除
就像人們對付皮膚病
如果這註定是我們的下場
我們（還有誰呢），孩子
因此才能承認自己的劣根性
那麼我願意。
女兒說：
媽媽，不要做
媽媽，不要
全世界都在等待。
女將軍打電話向總統作了最後確認
總統先生，女將軍說
您真的要這樣做？
我只需要您的最後一句話。
總統什麼也沒說
沈默。
沈默的意思就是點頭。
女將軍撥開了按鈕上的套蓋
女兒在電話的那一頭
孩子，媽媽愛妳
媽媽，不要
不要！
孩子，妳別哭
等一切結束以後
媽媽還像以前一樣……
女將軍的參謀在旁邊眼眶都紅了
在模糊的視線中
他恍惚地壓下了飛彈發射鈕……
之六
一刀下去，馬上見血
這個子彈也辦得到
不過刀的感覺更直接、更痛
子彈更快
用刀可以割下人的舌頭
用鎗可以把它打爛
可以一刀插入心臟
一鎗也同樣可以射穿
我刀子上面還有血呢
我的鎗管還是熱的
我可以一刀一刀把你的耳朵慢慢割下來
我可以用子彈打穿你的左耳和右耳
我可以把你閹掉，可以把你凌遲至死
他媽的，把你的屁眼轉過來
這一鎗會讓你駭到從來沒有過的快感
之七
占據了整整兩條街的示威活動
活像一場動物狂歡的嘉年華
記者：這次遊行的目的是……
當然是反對戰爭！一位參與者回答
可是根本還沒有開打呢
感謝上帝！因此我們才要反對
反對什麼？記者問
反對戰爭！
好吧，可是如果對方先下手呢？
這要看他們到底做了什麼
如果他們先開戰？你們也會為此遊行反戰？
反戰？不，我們會反擊，嚴厲地反擊！
所以你們並不是真的反對戰爭
什麼？我們當然是反戰的
可是你們又為戰爭做了什麼
我們，反！對！戰！爭！
記者又問：九歲女孩昨天被發現遭受性侵害……
我很遺憾，不過這和今天的遊行沒有關係
記者：這是來自遊行現場的報導，鏡頭交回攝影棚
主播：接下來為您播報本周樂透的中獎號碼……
之八
神父在會堂裏布道
天光透過彩繪玻璃投影在會堂裏
光線一寸一寸地移動
神父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綠
一會兒又成了藍色和白色
今天的布道主題是
路加福音六章廿七到廿九節：
只是我告訴你們這聽道的人
你們的仇敵要愛他
恨你們的要待他好
咒詛你們的要為他祝福
凌辱你們的要為他禱告
有人打你這邊的臉
連那邊的臉也由他打
有人奪你的外衣
連裡衣也由他拿去
之九
巷戰。
戰到最後的你死我活
戰到最後一槍一彈一磚一瓦
荒涼、殘破的市容
曾經的人世繁華
（一個跨越三個世代的故事）
不再有車水馬龍的鼎沸
不再有嬉鬧叫賣的嘈雜
只剩下兩個人在廣場中央
用半條命，肉搏肉
不再有力地堅持扭打
你掐著我，我掐著你的咽喉
一句詛咒的話也說不出口
風穿過城市的巷弄
一片山牆不預警地坍崩
揚起一道煙塵
（偶然的戲劇效果）
微熹的天空中
落下了一陣陣不自然的人造雨
直到導演喊卡為止
所有臨時演員陸續從廢墟中站起
甚至那些斷手、斷腳的
甚至那些胸口上還插著刀柄的
每個人又都活了過來
除了原先那兩個倖存者
因為假戲真作竟然成了犧牲
之十
（左臂綁著紅巾的使者
騎來一匹白鬣的驃馬
捎來和平的信息）
我方大王請息戰三月
哈哈，想是他怕戰了
大王不怕戰，而是體恤兵士
兵士不戰算什麼兵士
兵士們倒是願意為大王再戰
那就再戰，談什麼息戰
再戰只怕大王您這邊也乏了
誰乏了，就認輸
息戰三月不是認輸
不認輸就再打
經年作戰不分勝負，何必再戰
不分勝負算什麼作戰
大王，和平相處不好麼
好的很，只要你們服我
誰也勝不了誰，談不上服不服
那就戰到一分勝負
大家可都折損了不少兵士啊
兵士再養就有，你怕了嗎
怕就不會單騎前來
那好，和我一員大將單挑
如果我勝了，大王願意息戰麼
勝了再說
（一番激鬥之後紅巾使者勝出）
請息戰三月
和我一員大將再戰
大王，我來是請息戰，不是挑戰
都一樣，想息戰，先戰再說
（一番激鬥之後紅巾使者又勝出）
請息戰三月
教你們大王修一封求和書來
大王請和而不求
他不求最好，那就再戰
大王，再戰下去有什麼意思
不願戰，就歸順於我
那是萬萬不能的
那就沒什麼好再說的了
請大王三思
除非你大王求和
求，是萬萬不能的
求了，我可以考慮息戰
大王不求
他不求，我也不求，那就再戰
（紅巾使者低頭）
沒什麼好想的，想和就來求
（紅巾使者低頭沈思）
求，也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嘛
（紅巾使者低頭沈思）
你大王求了，我就息戰三月
我就是為請息戰三月而來
你？你算什麼
我是我大王的代表
代表你大王？那麼就是你大王派來求的了
我不是來求
不來求，來作什麼
來請息戰三月
不求就戰，你求是不求
大王派我不是來求
那就回去告訴你大王，要他來求
大王不求
想息戰，又不肯求
求，不就認低了麼
不認低，你來作什麼
來請息戰三月
呵，說了半天，你的請就是我說的求了
不，請是請，求是求
不分那麼多，所以你是來求，息戰三月麼
請而不求
只要你求，我就同意
使者不敢有辱於君命
所以你是不求了
大王請，息戰三月
回去告訴你大王，明日再戰
（紅巾使者悵然，退）
( 收錄在《Paris, Paris》（詩集），麥田，20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