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夏草 冬日冬濤——井上靖
螢幕上,初夏的風拂著茂實的枝幹,那女人回想起他,銀白的髮色似乎閃現月光。
許久許久以前了,女人陷入狡獪的記憶裡,摸索著她其實無法確定的符碼。
漆黑的樹園裡,一枚一枚飛走的墓誌銘,螢火般閃耀在清涼的夜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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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在月的暗影裡坐著。背後是不知名的那人的雕像。歷史穿過昏昧的鎖孔;照在他枯索的臉上,彷彿沈思許久了。
暫時丟下一歲稚子的姊姊,陪他坐在枯索的院落裡,等待暗影將最後一抹月光吞噬。
他們其實並未開口,鋒利的時光切過鎖孔,偷偷把草色與嬰孩的臉交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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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夢見她去那家餐館。黑色的屏風裡躲藏著一隻貓,和她小時候夢見的一模一樣。
貓後來逃出她的夢境,向河口的方向奔去,隱沒在湛藍的星空裡。
她一直習慣用湛藍的筆畫星空,用寶藍的筆畫白晝,一隻被夢顛倒錯置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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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幻中的白馬穿過大霧的森林。他在二十年前的教室裡,背誦不斷掉落粉末的句子。
死亡多年的老師,背對著他,在黑板前振筆疾疾寫著,偶爾低下頭來,像在尋找什麼。
一排螞蟻列隊走過講台,向空蕩的坐椅和操場走去,他依然努力背誦著,在天黑了,大霧迷漫的教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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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喜歡燉湯,加入豔紅的玫瑰。在冬天的夜晚用爐火烘焙各種形狀的小餅。
精靈通常在這時候化身雪花,浮貼在小餅的表面,吃起來像鬆脆的薄荷。
通過幽暗食道的精靈,變成女人夢的一部分,夜裡點起燈來,打掃傾斜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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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相干與不相干的。他吃著母親烘焙的小餅,背誦二十年前遺漏的詩句。
院落裡一隻被風吹落的杏仁果,靜靜躺著,螞蟻們靜靜聚集著,像螢火發著光。
他繼續背誦相干與不相干的句子,在大雨過後的窗前,有淡淡的薄荷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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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能夠忍受與無法忍耐的。女人淡淡地說,像蟻群聚集成她的一生。
每日她在熱水瓶裡倒出一些螞蟻的屍體,安靜漂浮在紙杯的水面,像落葉般安詳。
後來她學會觀察螞蟻屍首們排列的形狀,用來占卜,街坊鄰居的婦人們,等待占卜因此用盡長長的一生。
1995,9,19 中國時報,收入《逆光飛行》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