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大陸地下詩刊作品選輯
中國古代詩學中有一條廣泛的原則,即「情景交融」。如果我們用現代漢語來翻譯一下,就是一首詩包涵著一個故事,這故事的組成就是事件(事件等於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是任意的,它可以是一段生活經歷、一個愛情插曲、一隻心愛的圓珠筆由於損壞而用膠布纏起來,一副新眼鏡所帶來的喜悅,等等。總之,事件可以是大的,可以是小的,可以是道德的,可以是引發道德的,可以是情感的,也可以是荒誕的。這些由事件組成的生活之流就是詩歌之流,也是一首詩的核心,一首詩成功的秘密。就我而言,我每一首詩都是由感受而發的,而這感受又必頁落到一個實處,這實處就是每一具體的詩都有一具體的事件。這事件本可以成為一部長篇小說,或一個長長的故事(如果口述,或許是兩個小時的故事),但情況相反,它是一首詩,一首二十或三十行的詩。而詩歌中的事件之於我往往是在記憶中形成的。在面對一個事件時,它觸動我,接著推動我追憶相關的過去的一個事件,並使之連成一片,相互印證、說明、肯定,從中找出自己成長的軌跡,命運的必然。換句話說,這些經年歷月在內心深處培養出來的一個一個的故事,它們已各就各位,躍躍欲試,一吐為快。它們通過詩歌講述給讀者聽,也講述給自己聽。為此,它們試圖解釋了生活,解釋了某種人格類型,也解釋了時光流逝的特定意義。勿庸懷疑,我所有的詩都是從此出發的。下面,我先舉一首自己的詩為例來具體說明事件在詩歌中的重要性。
《往事》是我1988年8月到南京後寫的第一首詩。這首詩細心的讀者可能注意到它不僅是我生活的寫照(形式上對讀者來說是熟悉的),其中還瀰漫著南京的氣味,樹木、草地、落日的氣味,江南遊子、身世飄零,其間又夾著一點洋味。是我如此。還是南京如此,彷彿有某種命運的契合吧。就在那一年,我經歷了無數熱烈的生活風波後,我稍事休息,得以床暇,遠離鬥爭,寫出《往事》,略表我在休息中對往事的一聲嘆息。如果要從內容上概括這首詩,要指出它究竟說明了什麼?我想讀者們都讀過司湯達的小說《紅與黑》吧。點明這部小說,就點明了此詩的主題。這首詩,其實質就是對這部小說的壓縮,它是一個漫長的耐人尋味的故事,同時又是以一個精練的事件突出出來的。全詩並非複雜(形式),由兩個主角在一個中午碰面(時間),在一間平凡的陳舊的房間(地點),一個少年,一個老年(人物)。在層層注視,對話,形象與細節描寫之後,在詩的最後一節把故事推向一個幽會場面。詩中的形象非常鮮明,這少年,歷盡滄桑,但天真純潔,這純潔中有著狡猾,也有著極端的熱烈。這老年充滿不輕易的愛情,以渾身禮貌加以掩飾。但誰更純真,更「經歷太少」,少年或老年,顯然不是少年而是老年,但作者為了某種詩意的考慮,把「純真」,「經歷太少」給了少年。究竟誰更狂熱、巧妙,顯然是少年,他天真的表演贏得了老年的愛
情。我無法用散文語言來描述這個動人的故事。詩歌本身已足夠讓讀者感到了。而這感到的核心是基於對一個準確無誤的事件的敘述。而這事件又上升為人類生活中某種普遍的事件,如這事件不具普遍性,就不會為讀者所接受,就無意義。就不能成為詩歌中的事件。就是廢話。當然這事件是必具戲劇性的。
就我個人寫詩多年經驗,一首詩的成敗全在於事件的運用,在於情景交融是否天然,故事是否完整,敘述的角度是否巧妙。一首失敗的詩往往是場景混亂的詩,一篇有頭無尾的故事,一個不知所云的事件。失敗的詩往往是每一行都是一個斷句,彼此毫無聯繫。而一首好詩從頭至尾彷彿就是一句話,而一句話已說清了整個事情。
文章出處:
現代詩復刊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