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學】楊傳珍
精衛神話的顫音
──聽「燈語」,看藍雲
「活著,不為什麼/但求沒有苟活。」這是詩人藍雲在詩集《燈語》(一九九六年文史哲出版社印行)中發出的聲音。這聲音與其說是宣言,不如說是自我呢喃。因為呢喃是真誠的,情不自禁的。當然,詩人的聲音有時卻是激昂的,「縱使鳥雲遮蔽了星空/四周暗潮洶湧/我依然堅持自已的信念/在天下鳥鴉一般黑的世界/我是拒絕污染的蓮。」〈燈語〉詩人發出這樣聲音的年齡,己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時候而是「欲語還休」的知命之年。到了這個年齡,檢點自已半生經歷坦然地說一聲「沒有苟活」,靜下心來寫點文章,弄弄老莊,按說也無可藍雲先生卻用老辣的詩筆,幹起青年人的行當。而且創辦《乾坤》詩刊,為詩的成長壯大提供一片園地。這令筆者不由地對藍雲先生產生了研究的興起。
想了解一位詩人,重要的途徑當然是通過他的詩作。讀了藍雲的作,我感到詩人一定經受了「心的傷害」,這種傷害,在他心裡有如蟲咬、鐵烙、針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忘不了,拋不下,躲不掉。他刻骨的想,內在語言如海潮翻騰。他只好去做某些事情去減除痛苦。」(王鼎釣《文學種籽》中語)於是,藍雲就選擇了詩,用寫詩傾泄心中的塊壘。
當然,我們還可以通過藍雲的詩作進一步推測,推測造成「心的傷害」的具體原因。〈火災一瞥〉中,詩人寫道:「始如蛇信/繼而洪迅驟至/警濤捲起千堆烈焰/一處處的愛巢/許多心血的結晶/頃刻間化為灰燼。」依筆者看來,這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火災,而是那場造成國家分裂的戰爭的隱喻,因為一切詩性思維都帶有隱喻的性質。火災過後,年幼的詩人失去了母愛,失去了故鄉,「……一場天翻地覆的劇變後/原來在兩岸間穿梭的一灣海峽/忽然變成不可逾越的鴻溝。」〈溝〉隔海相望,海水茫茫,嚴父怎麼樣了?慈母怎麼了?叩問蒼天,蒼天不語,而海水又是那麼無情。詩人的心,是一種何等的煎熬。
然而,詩人在用這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大悲痛作背景抒寫自己心靈商害的遭際時,卻由一個人的問題過渡到一群人的問題,進而生發到全人類的問題,詩人呼籲:「從一切荊棘中走出來/從所有枷鎖中走出來/從充滿污濁空氣的舊屋中走出來/從原先的你走出來。」〈出來〉「我要效法太陽/在我所到的地方/散發著熱和光。」〈效法太陽〉這是因為,「夜蒙住了許多人的眼睛/將一個個軟體動物往肚裡吞/唯詩人的骨頭貳硬/眼睛是劃破夜空的探照燈」〈鼓手〉。
這一支之詛咒黑暗、嚮往光明,歌頌光明的歌,透出詩人的才情、修養、抱負、美學趣味和主體意識,讓我們看到詩人是一個光明的使者。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這是老祖宗說的。而西人,特別是進入後現代渦流的文學理論家,又把詩人說成「存在的放牧者」。那麼,藍雲先生為什麼對光明,對溝通,對友愛,對自由情有獨鍾呢?在那首名為「溝」的詩中,我門聽到詩人對精衛鳥發出的呼喚。從這一聲呼喚裡,我們似乎找到了打開藍雲的心靈之窗得以仔細窺視詩人內心世界的鑰匙。
「精衛神話」見於《山海經‧北山經》,說的是炎帝之女女娃東游被海水溺死,魂靈化作精衛鳥。精衛為了復仇,每天從西山銜來土石填海。精衛的力量,比起浩瀚的大海是渺小的,但比之古希臘神話中推動巨石的西緒費斯的勞動來,顯然有著實際的意義。詩人用橋作比喻,呼喚兩岸的中國人,「伸以雙臂/無論是親家冤家/有你牽線/兩岸不再隔如天涯」。〈橋〉這是不是帶有政治的氣息?筆者通過藍雲先生的其他詩作,排除了這種擔心。因為,詩人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旗幟上,而只想寫在時間的褶皺中,他通過玉的言說向讀者傾吐了自己的心聲,「當我被雕琢而成一種佩飾/做了那些庸脂俗粉的點綴時/你可知道我心中的委屈」?〈玉說〉無論是一種對曾經存在的隱喻,還是對可能發生的驚恐,都讓我們覺得,詩人是自由的,是依照自己的良心行事的。
於是,古老的「精衛神話」復活了。不同的是,「山海經」中的精衛是炎帝之女死後化成的,詩人藍雲是失去故鄉後化成的,精衛的悲壯之舉只是人類的一種美好理想,一種征服自然的象徵,而藍雲卻用自己的詩為人們提供的一種把握和測定世界的基本尺度,這個尺度就是愛自己的同胞,不要為了實現某種預設的集團利益而縱火燒掉那些個體的幸福和安寧。
美國前總統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指出,二十世紀是一個流血的世紀。把雞蛋煎成蛋餅容易,把蛋餅還原成有生命的雞蛋難。譴責惡魔導演的劫難易,在劫難後的廢墟上重建愛的秩序難。如果有更多的人發揚精衛精神,到下個世紀,我們的家園或許會大大改觀。就這一方面來看藍雲的努力,就帶有了超越自我的意義。
一九九八年十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