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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學】圖籐

 

六十年代的絕響

  ──秀陶的詩

  不見秀陶發表詩,已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一九六○年,秀陶發表了一首長詩:「在一九五九的末端」。雖非絕響,卻孕藏著絕響:

  「我們有時在鞋底寫上『天』字
   看魚們在池中無聊地游著,
   彷彿不知拿自己如何是好」

  這以後,還在「皇冠」上看過他一、二篇不甚成功的小說。六十年代的「憤怒青年」,從此沉寂了。

  今天重讀秀陶的詩,又難免覺得近年來熱門的鄉土文學論戰,頗有一點荒謬。

  秀陶是五十年代末期以叛逆的姿態投入當時新起的現代主義運動的。他的反叛,今天看來,首先是對濫情主義習慣接受的浮面感覺世界的反叛。與前期(三、四十年代)文學者所觀察的世界截然不同,秀陶詩裏表現的世界,不再是粗糙的未曾消化的以固定反應為基礎的世界。他的世界經過分解重組、提昇而給人全新的感受,這是五四以來新詩壇上不曾出現過的包含著詩人自我建立過程的新感覺主義詩作。就因為有這樣的冷卻過程,秀陶從本質上改革了詩的語言,乾淨地剔除了災泛已久的濫情文學。秀陶有一首詩叫「髮香」,把氣味完全寫成了形象:

  『有一位(按:指髮香)穿過擁擠的笑聲和能敲得噹噹作響的這三月的陽光輕輕地踱著,輕輕地輕輕地踱入我未設防的鼻道』

  『六十年代詩選』這樣介紹秀陶:「在中國詩壇上,他是經歷痛苦最多且最善於表達痛苦的詩人。……當他說:讓我『採一個開跑的姿態、揚臂,向他(按:指鏡中的自己)衝去』,試問那種滿腔難耐的悲痛,真能有幾人懂得?」

  這裏所說的「痛苦」二字,是五十至六十年代臺灣現代主義文學運動中的一個關鍵概念。我的了解是,這個「痛苦」,與其它文學思潮中的「痛苦」,意義迥然不同,這是現代中國個人人格要求誕生的痙攣。個人人格的建立,多少年來,幾乎可以說自五四運動以來,都是橫遭抹殺或自動放逐的對象。五四以來的文學作品,隨處可拾的只有走出家庭的人,投入社會的人,社會邊緣飄零的人,在人際關係的漩渦中打滾的人……。一句話,只有社會人,政治人、組織人,從來沒有認真地,有尊嚴地出現過深度反省的「個人」。

  「個人」被完全淹沒,而「時代潮流」、「運動」、「組織」席捲一切,這難道不是近百年來中國文學之所以浮濫之所以貧乏而粗糙的病因之一?

  遺憾的是,到了七十年代,不但秀陶這樣詩人停了筆。曾經摸索過這條路的許多不幸猶待成形的「個人」,也都紛紛忘了初衷,彷彿秀陶當年的詩句變成了預言:

   「如我,躑躅著
   在一九五九的末端
   如塵埃,如散漫!」

  更遺憾的是,在鄉土文學論戰中,幾乎沒有人記得,臺灣一度頗成氣候且其內質早已潛移默化進入所謂鄉土作家血脈之中的現代主義運動,原本是中國近代文學浮濫風的一個冷靜的反叛。姑不論它的成就如何,這裏面有些精粹的真諦,是不能輕易丟棄的。

  這或許可以說明,為什麼有些其實並不怎麼「現代」的現代派衛道士,挺身指摘鄉土文學某些不良傾向時,卻完全沒有說服力。因為,經過了現代主義陣痛的鄉土文學,與沒有這個過程的海那邊的傷痕文學,完全沒有共同的語言,更不必提以前的什麼「三突出」或「革命的浪漫主義與客觀的現實主義相結合」一類緊箍咒下的產品了。在這層意義下,我以為,有「自我」與沒有「自我」,是劃分真假藝術的試金石。那是用多少噸的道德恐嚇都混淆不了的。

  說什麼也不能相信,一個沒有經歷有內視又有反照的痛苦的自我建立過程的文化,能在這樣一種連個人面孔也看不清楚的社會雜貨攤和歷史大醬缸裏,魔術一般,變出一個幸福的烏托邦來!

秀陶作品選刊

      秀陶,本名鄭秀陶,湖北鄂陽人,民國廿三年生,臺灣大學商學系畢業,早年創作甚勤,為「現代派」大將之一。現在洛杉磯經商。據鄭愁予來信說,秀陶目前的生活雖然忙碌,但仍未忘情於詩。上文「六十年代的絕響」係轉載自「美洲版中國時報」。為使讀者對秀陶作品有個較清晰的了解,選刊秀陶早年作品三短章於後:

     《巷的黃昏》

  陽光倚著
  炎熱們隨都市精靈的麻雀歸巢了
  十一個人
  把這條長
  走成很好看的樣子

     《鵝》

  於它蹺首覷我的一瞬
  我們的世界初度疊合
  於四月的晨間
  榕樹枝頭
  搖動著
  閃著
  金色的光

     《髮香》

  她的髮絲把香捲得圓圓的,鬆鬆的,而且鬆鬆的,
送過來了
  看哪,它們文質彬彬地互道寒暄四散而去
  有一位穿過擁擠的笑聲和能敲得噹噹作響的這三月
             的陽光輕輕地踱著,輕輕地
               輕輕地踱入我未設防的鼻道

文章出處:
現代詩復刊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