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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學】熊國華

 

寫實而又超實--評簡政珍的詩

【簡政珍專輯】

簡政珍是台灣新世代中承先啟後的重要詩人和詩論家,也是八十年代崛起於詩壇的最具代表性的學者詩人。他在創作和文學理論上都有傑出表現,頗有後來居上的發展態勢。

  簡政珍一九五○年六月生於台灣省台北縣金瓜石,一九七二年畢業於台灣政治大學西洋語文學系,並以第一名考進台灣大學外文研究所,三年後獲該校英美文學碩士,一九八二年獲美國奧斯汀德州大學英美比較文學博士。曾任台灣中興大學外文系主任,現任中興大學外文系專任教授,《創世紀》詩雜誌主編,尚書文化出版社總顧問。著有詩集《季節過後》、《紙上風雲》、《爆竹翻臉》、《歷史的騷味》、《浮生紀事》等;詩論集《放逐詩學》、《空隙中的讀者》、《語言與文學空間》、《詩的瞬間狂喜》;並主編《台灣新世代詩人大系》。曾獲美國的大學博士論文獎,台灣的中國文藝協會新詩創作獎、《創世紀》詩刊詩獎、新聞局金鼎獎等。

  簡政珍是一位極具生命感和哲學厚度的學者詩人。他自一九八八年後連續推出六本詩集,充分體現了站在時代前列的知識分子對社會現實的人文關懷、正義和良知。如果說,詩的思想內涵大致可分為對現實和歷史的反思與批判,對生命的觀照與詮釋,以及形而上的哲學思考的話,那麼我們可以看到,簡政珍的詩對這幾個層面都作出了很好回應。創作的嚴肅,來自人生態度的嚴肅。簡政珍認為:「假如詩是人的作品,撇開人生,詩人所為何事?若詩用遊戲,社會無處不在遊戲,何必有詩?」在詩與現實的關係上,他明確指出:「沒有現實就沒有詩人,但寫詩又要從現實中跳脫,詩因此是現實和超現實間的辨證」,即詩「不是現實世界的再現,而是重整現實世界」(以上分別引自簡政珍《詩的瞬間狂喜》第28頁、37頁和19頁,台灣時報文化出版公司一九九一年版)。基於這樣的體認,簡政珍自覺吸取了六十年代台灣現代派詩人在藝術表現手法上的長處,又不乏七十年代鄉土詩人對社會現實的深切關注,實現了對現實的人文關懷與對藝術的美學追求之間的辨證與交融,開闢了一條新的詩路。

  簡政珍對社會現實的人文關懷和詩性思考,首先表現在他擴大了詩的題材領域,呈現了廣博的人生經驗,將詩的觸角深入到社會的各個階層,揭示了現代人面臨的生存困境和荒謬,並由此引發了對現實政治、經濟、文化、教育體制,及環境污染、核戰威脅、人際關係、倫理道德等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反思和批判。在簡政珍筆下出現的有教師、學生、大學校長、畸形人、蚵女、雛妓、老兵、老僧、舞女、算命先生、詩人、博士、礦工、農民、商人、警察、流浪漢、劊子手、囚犯、政客……等各色人物。詩人為社會的「眾生相」寫生,往往能超越個人感情的藩籬而進入他人的內心世界,展現各種人物的喜怒哀樂、生活環境和人生經驗。作者或同情、或憐憫、或嘲笑、或諷刺,有時從旁觀者的角度作客觀的描述,有時用第一人稱的手法模擬人物的內心獨白。值得重視的是簡氏沒有孤立地描寫人物,而是由人物的遭遇和命運入手,深入到隱藏在事件背後的各種複雜關係和社會問題。例如《季節過後》一詩,由學生追求升學考試一度“把背誦奉為/生存的名器”,進入到對整個教育體制剝蝕童心、壓抑人性的省思,並揭示了教育所促進的科學技術和工業文明反而造成了環境污染直接危害人類的健康和生命。《雛妓》寫一個初二輟學的少女因生活所迫而去賣淫,「科學進步將你/塑造成外表成熟的女子」、「多少家庭因你免於破碎」和「警察你因嬌小的人頭/竊喜多一樣/業績」等暗示性的詩句,帶來了超出雛妓本身的複雜指涉,引起讀者對這一社會問題的沈思。

  簡政珍在處理詩與現實的關係上取得了很大成功。他以心眼觀照萬事萬物、社會人生,用心靈化的意象語言抒寫對生活的感受,構造一個文字的詩的空間,重整歷史和現實世界。他的詩寫實而又能超實,往往在人們司空見慣的現實事件和生活片斷中發現詩情,並透過生活的表象而直探生命的奧義和本質。他的詩具有相當的思想深度和哲學厚度,充滿了智慧和反諷,具有「淡中見奇」的藝術特色。《錯誤》一詩,表面寫「一只蚊子/迷惑於我的生之舞步/竟停留在我的影子上/無視我沈重的腳步」,其實隱喻世人亦如蚊子,常迷惑於事物的表象而去追逐一些虛幻的東西,無視真實的人生而失卻了自我的本性。《禪唱》寫一位因黃河決堤而流落他鄉,在戰爭中失去雙眼、為謀生而不得不得在街頭彈三弦賣藝的老人,卻將盲人老兵的悲慘、教會的虛偽和國會的荒唐三組各不相關的意象并置在一起,使之產生一種美學邏輯上的內在聯繫,句句寫實而又句句超實,對現實的批判和強烈的反諷意在言外。再請欣賞長詩《浮生紀事》中的精彩詩句:

在某一個四度空間
總有神祇
在為人間的笑話乾杯
當醉意襲來
東方有許多蒼生
踏著血跡為一個人立碑
西方有些銅像的頭顱
滾進跳蚤市場
而我們不知道
這時拈花一笑的上帝
是實相
還是非相

  詩人似乎已騰空自我,站在歷史、哲學、宗教的高度審視和觀照現實人間,達到了洛夫先生所說的那種「視宇宙萬物為一整體,無你我,無主客,無過去、現在,和未來,無形體與心之分」(《海內外新詩選萃》,百花文藝一九八九年版第一二三頁)的境界,展現了詩人形而上的天才思辨能力和巨大的藝術概括能力。

  詩歌對現實的人文關懷和重整,必須依靠語言來實現和完成,由此才能將思想轉化為藝術,將人生感受轉化成詩。簡政珍認為語言不僅僅是一種符號或傳媒工具,而且也是一種意識、生命和存有。詩的語言大體上是一種意象化的語言,或語言的意象化,這是台灣現代詩四十餘年實驗的成果和共識,也是簡政珍詩法的核心。他的語言精緻稠密,善於用樸實的生活化的語言營造詩的意象,透過意象來傳達詩思和感情,同時留下一定的空白,供讀者想像和回味,追求一種戲劇性的諷諭效果。例如《政客》詩中的第一節:「你是一枚銅幣/在手指間輾轉發亮/因此,你漸漸/喪盡顏面」,將政客比喻為「銅幣」,是因為銅幣在錢幣中價值最小,蘊含著作者對政客人格價值的鄙視。銅幣在人們的手中傳來傳去,從而變得油光發亮,上面的「頭像」逐漸磨損,以至「喪盡顏面」,暗示政客在官場上的油滑虛偽,最後表失了政治家的良心和尊嚴。詩人的褒貶和情感隱藏在精密濃縮的意象背後,適當的留白展示了語言「沈默」的張力,給讀者留下審美空間。

  在意象的組合方式上,簡政珍慣常使用通感意象和輻射式意象,尤以意象並置和拼貼手法備受評論家稱贊。他的名詩《火》,將公寓五層樓共時性的意象并置,通過戲劇性的火災使之發生聯繫。林燿德評道:「《火》詩五節分別隱喻了當代社會中不同的人生面相,他們原來各自生存在封閉的意識領域,國四生(升學的惡性競爭)、苟合中的男女(色情氾濫)、母親與嬰兒(遺失了丈夫?)、荒廢的四樓以及單身老人和小偷(老人福利問題與犯罪猖狂),這些缺乏內在聯繫關係的孤立個人與事件,透過火勢的竄升而鍊結,我們仿佛讀出一幅地獄變相圖背後真正的意旨--不僅僅在於提供社會問題的整體縮影,更為警醒的在於火災如果不發生,同一棟公寓依舊是五層互相隔絕、疏離的時空。」(林燿德《以書寫肯定存有》,見簡政珍詩集《爆竹翻臉》附論一)由以上論述,我們不難窺見簡政珍在意象經營上的美學效果和機心。

  簡政珍歷來以短詩取勝,但在長詩創作上也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和值得引起重視的成果。他寫於一九九○年的《歷史的騷味》和一九九一年的《浮生紀事》兩首長詩,突破了以往長詩以敘事為主的傳統模式,極大地發揮了詩歌長於抒情的特點,將事件片斷和人物剪影只作為抒情的素材和情境來處理,從而擺脫了冗長的敘述和繁瑣的描寫,增加了詩的容量、密度和質地,並創造性地運用了「事件意象」和「蒙太奇」剪接手法,打破物理時空的順序和限制,將大量歷史的和現實的人物事件有機地組織成一個美學結構,深刻揭示了人性的蒼白與醜惡、人類生存環境的悲慘和東西方人面臨的各種危機。其主題的深刻,思想的博大,結構的緊密,氣勢的雄渾,意象體系的完整,以及對中國歷史和東西方現代社會的人文關懷和詩化處理,都類似於艾略特的《荒原》,使中國漢語長詩的創作進入到一個“新史詩”的實驗階段。

文章出處:
創世紀-108期-簡政珍專號-1996.秋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