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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學】韓廷一(一)

 

關於韓廷一

西元一九三九年生,政治大學邊政學系、政治作戰學校政治研究所畢業,美國西太平洋大學政治學博士,英國倫敦南彎大學博士後研究,著有《韓昌黎思想研究》《馳騁英倫》《挑戰歷史》《顛覆歷史》《黑白歷史》等書,現為《國文天地》《乾坤詩刊》等專欄作家。

 

詩書畫三絕‧氣意趣三真

——鄭板橋訪問記

  鄭板橋名燮字克柔,江蘇興化人。於清康熙三十二年(西元一六九三),死於乾隆三十年(一七六五)。他以繪畫傳世,擅長作詩填詞,統稱詩書畫三絕;他的字隸、楷、行、篆熔於一爐,自成一體。初看甚醜,細體之餘,方知隨筆揮洒,意之所在,別具風格。

  他專畫蘭、竹,間以石塊,「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他作字如寫蘭,寫蘭也如作字;他更作隸如寫石,寫石也如作隸。他把詩書畫的妙處和他古怪性情融為一體。

  看過他的「家書十六通」,深覺他不以畫畫、吟詩,寫字為已足,他是個大有胸襟,大有抱負的人。他恫瘝在抱,有「助君澤民」之志,卻以區區七品縣令,罷官求去。板橋呀!板橋!即使您有十支生花妙筆,也寫不盡您的委屈,畫不出您的理想國utopian。

一、藝術無價‧有錢就畫

記:板橋先生,自從乾隆十年(一七四五),從山東縣稱病乞休以後,您都躲到那兒去了?找得我好苦啊!

鄭:找我幹嗎?想要討一幅我的畫?我的畫可是賣錢用來養家活眷的,可不畫著玩兒的?

記:什麼價錢?

鄭:大幅六兩(銀子),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若送現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想賴賬,年老神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

記:爽快,爽快!您這套「量身定做」的畫則,是跟誰學的?我看有史以來,從沒有像這樣的「潤例」,您不覺得有損畫家的
「格調」。

鄭:我是從法院學來的?

記:法院?法院從什麼時候也開始賣畫了。

鄭:「衙門八字開,無錢莫進來」您不看看法院掛著:「嘸錢判死,有錢判生;三千萬保外就醫,一億五萬保外候傳……。」

記:噢!By the way!您可說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職業畫家」,您的率真,您的意氣,風範,很受我《乾坤詩刊》廣大讀者群所歡迎,今天受總編之命,前來採訪。

鄭:從那兒說起呢?

記:您的藝術成就,被稱為詩、書、畫三絕,您的書法尤有特色,歪歪斜斜的熔隸、篆、楷、行於一體,別有風格,有史以來堪與蘇東坡媲美。

鄭:好說,好說!溢美之處,愧不敢當。

記:您這書畫技巧,是出於天賦?還是出於後天力學?什麼時候立志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
鄭:我從小就喜歡塗塗抹抹,但從來就不想做個藝術家?

記:為什麼?

鄭:寫字作畫應是雅事一樁才對。

記:當然了,不然立法院、監察院為何放著正事不幹,去搞書法社、繪畫社,攝影社甚至舞蹈社等玩意兒?

鄭: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生民,而以區區筆墨供人好玩,非俗事而何?

記:您把所有的藝術家一桿子撂倒了?

鄭:可不能一概而論:像蘇東坡刻刻以天地萬物為心,以其餘閒作為枯木竹石,不為害也。

記:正所謂「書詩畫之餘,別有天地寬」,這是第一等的藝術家。

鄭:至於王摩詰(維)、趙子昂輩也不過唐宋間兩大畫師而已。

記:至於其他的文人名士呢?

鄭:若說到名士只有諸葛孔明才擔當得起,至於那些會寫二個字,塗鴉二筆的,滿坑滿谷的所謂「名士」,那真要令諸葛懷羞, 令高士齒冷呢!

記:您自己呢?

鄭:我少無正業,長而無成,老而窮窘,不得已借筆墨作為餬口覓食之資而已,一樣可羞。

記:您忒自謙了,您本來想做什麼的?

二、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

鄭:我少年時讀書非常用心,對於八股文很有心得,不到二十歲就考上秀才。想當然的要救國拯民一番。

記:您後來怎麼不繼續在功名中求上進?

鄭:一名秀才不事生產,加上家中食指浩繁,無以為生。

記:您可以開館授徒啊!

鄭:鄉下人沒什麼收入,付不起束修。

記:您總得找個營生之法。

鄭:學詩不成,去而學字;學字不成,去而學畫。

記:就這樣您以賣畫為生。

鄭:日賣百錢,以代耕稼,實救困貧,亦聊以解嘲而已。

記:像這樣的日子過了多少年?

鄭:我在揚州浪跡十年。那時候我沒有名氣,畫也賣不掉,夫婦、一子、二女一家五口,生活非常清苦。

記:苦到什麼程度?

鄭:真所謂「家徒四壁,三餐不繼」的慘狀,「寒無絮落饑無糜」,兒女們經常啼號觸怒了我,鞭朴一頓。

記:沒辦法餵飽孩子還打孩子?

鄭:心煩嘛!打完了又「慚對吾兒淚數行」!

記:一句話,萬方無罪,罪在貧窮。

鄭:三十歲那年,我父一病不起,我只好帶著一家大小回鄉守喪三年。

記:這三年您又怎麼營生?

鄭:先前在揚州多多少少還可以賣他一些畫,到了鄉下畫更賣不成,只好找幾個小蘿葡頭,教讀過日。

記:您對教書很有興趣嗎?

鄭:學俸少學生吵,加上自身窮困的遭遇,喪父之後二年內又喪子,百般無聊之際「看書倦當枕頭眠,蕭騷易惹窮途恨,放蕩深慚學俸錢」,我怎麼樂得起來?

記:上窮碧落下黃泉,吊在半空中上下不得,真是無可奈何。

鄭:我有時候真想放下學生,「欲買扁舟從釣叟,一竿春雨一蓑煙。」學學陶淵明,離開這個紅塵世界,可是我又辦不到,一  家四口的生活擔子,加上二次喪葬的負債。

記:山窮水盡疑無路?

鄭:唯一的消遣是「得句喜撚花葉寫」。寫詩、畫畫是我唯一的寄託。

記:人云:「窮而後工」,反正畫也賣不掉,這一時期的畫純粹是心靈的寄託,生活的寫實。反倒放得開。

鄭:三年守喪期滿,我又回到揚州作畫、賣畫。

記:這次馮婦重作,又飽經憂患冷暖,您的畫作應該大有精進,別有風格才對?

鄭:這次我學乖了?

記:怎麼個聰明法?

鄭:您知道畫家老憑IQ作畫、賣畫,是賺不了錢的;還要有EQ方可。

記:作個畫家也要什麼IQ、EQ的,這我就不懂了。

鄭:這次我到揚州後,首先加入了「揚州八怪繪畫學會」,大家互通有無,人捧人高,交遊日廣,就能打入市場,求畫、買畫的人就越多。

記:還有這碼子事兒?

鄭:其中「揚州書畫會會長」李鱔,我跟他走得最近,他告訴我要學、官、產三棲,才能名傳千古。

記:這我更不懂了。

鄭:意即除了在畫作藝術上求精進外,在科場更上層樓;當然,若能求田、問舍、置產……那麼地位就更高,講話最大聲了。

記:畫畫的背後,還有這麼多的「相關企業」?

鄭:所以我在四十歲(雍正十年)那年,參加秋試,果然一炮即中。

記:「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聞」,就是您切身的寫照。

鄭:前半句話是說我當年浪跡揚州無人問津,後半句指的就是我考取舉人,所以才叫做一「舉」成名。

記:講話有比較大聲嗎?

鄭:當然囉!不然「大幅六兩、中幅四兩……」這種話,歷史上有誰講過?

記:雖然一舉成名,還是不能「釋褐」(脫掉百姓衣服)做官。

鄭:四年以後,乾隆元年,我應禮部試,列名「二甲」賜進士出身。

記:這就是您自刻「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一方圖章的來由。

鄭:為了報效國家,前後經過二十四年的奮鬥。

三、僧尼有意,縣長玉成

記:從此,您踏入了官途。

鄭:考取進士,不久分發到山東范縣擔任知縣。

記:范縣有多大,在山東省那個方向?

鄭:在山東西南角落,介於河南、河北、山東交界處,我當縣令時,全縣只有四、五十家居民負城牆而居。

記:這那裏是縣?簡直是一個小村莊嘛,比之台灣一個鄰里還要小;台灣一個小里長月入新台幣四、五萬,又是選舉的樁腳,比您這個縣長神氣多了。

鄭:那有什麼辦法?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若要人比人,那真會氣死人咧!

記:我讀您的詩:……「落花廳事淨無塵,苦蒿菜把鄰僧送,禿袖鶉衣小吏貧……」真是個政簡、事少、離家近的好差使。

鄭:而且「廨破牆仍缺,鄰雞喔喔來,庭花開扁豆,門子臥秋苔,畫鼓斜陽冷,虛廊落葉迴。」〈詠破衙詩〉

記:縣府像個破落戶,而且門可羅「雞」,警衛也樂得睡大覺,落葉也沒人掃,那您有什麼「公」好辦的!

鄭:每天上午我都在縣衙內寫寫字,畫畫蘭、竹、石頭;下午則到處走走……。

記:午後散步去百病兼探訪民隱,人家是三百零九個鄉鎮走透透,您是四、五十戶人家走遍遍。

鄭:我可不是吹牛的,縣裏每一戶人家我都叫得出名字來。

記:您也算是個親民、愛民的縣長;現在許多的大小官員也都向您看齊,放著正經的事不幹。上午到花蓮,下午到澎湖;一會兒到婦女會抱小孩,一會兒與憨喜兒玩麵粉的。

鄭:二十一世紀大有為的政府,還有這種官員,未免太離譜了。

記:您有沒有閒來無事,三不五時發表一下「兩國論」?

鄭:什麼是兩國論啊!

記:大清一國,大漢一國,本來就是One nation two states。

鄭:找死啊!自己活得不耐煩,尋死就算了,何必連累百姓,為害子孫呢?

記:我們言歸正傳。記憶中,您在范縣可有什麼「特殊政績」?

鄭:我斷了一件「僧尼通姦」案。

記:僧尼通姦?那是最犯忌的,說來聽聽嘛!

鄭:有一天我正在花廳畫蘭竹,鄉人綁了二個光頭的年輕人。說是「崇仁寺」的和尚與「大悲庵」的尼姑,破壞青規、勾搭成姦,最後紙包不住火,女尼中圍漸大,要我予以處置。

記:這個案子事關風化,而又牽涉到佛門令譽,您怎麼斷案?怎麼判罪?

鄭:我一看和尚年輕,尼姑清秀,很「適配」,於是題了一首詩,作為判決。

記:那詩是怎麼寫的?

鄭:一半葫蘆一半瓢,合來一處好成桃;從今人定風規寂,此後敲門月影邊。鳥性悅時空即色,蓮花落處靜偏嬌……。

記:啊!您判他們兩人還俗成婚?這成何體統?豈不是「圖利他人」!

鄭:不然呢?總不能叫他們去打胎?總不能判兩人死刑,那可是兩屍三命噢!

記:據說詩的最後兩句,竟然是「是誰勾卻風流案,記取當年鄭板橋」。好可愛的縣太爺!

三、 賑濟災民、得罪臣室

記:您在范縣任縣長多久?

鄭:整整六年。

記:這種縣長也奈得住寂寞,一幹六年。

鄭:那有什麼關係,每天吟詩、喝酒、畫畫,跟鄉間父老談談天、話話家常,不也是很愜意嘛?

記:後來怎麼會調到淮縣?是您去活動的?

鄭:我有個書畫朋友叫于敏中的,據說年輕時任過相國,封過郡王,他常到我那裏論畫說詩的。有次他問起我的工作近況,我無心的發了個牢騷……。

記:什麼樣的牢騷?

鄭:我在一首詩中,有:「一別朱門,六年山左,老作風塵俗吏,總折腰為米」這樣的句子。

記:結果您這位「貴人」,替您謀了個好職位?

鄭:于敏中給山東撫台打了個招呼,於是我被提到淮縣當縣令。

記:那是一等縣,而且是個工商業發達的肥缺——有如台北縣。

鄭:對我來講肥缺、瘦缺都一樣。

記:為什麼?

鄭:因為一我不貪污;二我無為而治。

記:您照樣每天吟詩、喝酒、畫畫……。

鄭:不然我還能做什麼?

記:淮縣幹了多久?

鄭:也是六年。

記:為什麼會離開?

鄭:被人參奏一本?

記:這何以堪?

鄭:余敏中愛我適足以害我。

記:何以說?

鄭:我原先在窮鄉僻壤的范縣,每天吟詩、喝酒、畫蘭竹、石,政簡事閒的,沒人管我,也沒人捅我。

記:那是個鳥不拉屎雞不下蛋,烏龜不上岸的小縣份,沒有人要去。

鄭:可是淮縣是個大縣、富縣,可就不同了。

記:很多人紅著眼睛看您,巴望您出事,好取而代之。

鄭:山東連著二年發生災荒,淮縣百姓逃荒的逃荒,餓死的餓死,富豪人家還屯積居奇,我一看實在不忍心。

記:怎麼辦?

鄭:我除了查封公私大戶糧倉,下「緊急命令」開倉平價救饑;另外辦理「公共工程」,以救濟貧民。

記:怎麼個推行「公共工程」?

鄭:用「以工代賑」的方式,修城築地,挖井填壑,召集全縣饑民作工就食,用以渡過荒欠。

記:您做得蠻好的,而且很有現代「總體經濟」的觀念;皇帝有沒有給您褒獎?

鄭:人家告我「圖利他人」,並藉賑災大興土木,中飽私囊……。

記:您就這樣被罷官了?

鄭:其實罷官也正合我意?

記:怎麼說?

鄭:對我來說,正是一種解脫。有詩為證:「烏妙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出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記:就因為您不同流合污,與他們一起貪污,所以才被誣告您貪污。

五、作朝廷官,不如寫老婆帖

鄭:這麼說來作官真的很難ㄝ!還是寫字畫畫好!

記:Bye the way講起寫字,我正要請教您……。

鄭:有什麼問題趕快問,您知道我的「畫則」是:「大幅六兩、中幅四兩……。」等下我不耐煩,定下「話則」,您就來不及了。

記:您學律師要收「談話費」?

鄭:至少目前還不致於。

記:對了!您寫的字,歪歪斜斜的,初一看覺得很醜,非隸、非篆又非楷,可是仔細一看,揮洒自如,別有韻味,您趁機給讀者們介紹一下,您寫的是什麼體?

鄭:我寫字初學晉帖,繼則魏碑,崔、蔡、鍾、繇,無所不學。

記:您一度立志成為書法家。

鄭:我日夜揣摩,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記:您廁餘寫,飯餘寫,甚至夜裏上床睡覺也摩索。

鄭:有一次還在太太的肚皮上「臨摩」起來了。

記:您夫人有沒有不高興。

鄭:她半夜被我吵醒十分不高興,甩開我的手罵道:「人各有『體』,不寫自己的體,亂畫別人的體,有什麼用?」

記:您夫人未免太不「體」貼了,連這小事也要計較?

鄭:不過,她這話對我可是個大啟示,我為什麼要學別人的體?何不自創一體。

記:這就是「板橋體」的來由。

鄭:這是老婆給我的靈感,應該叫「老婆體」才對。

記:哈哈,哈哈!

文章出處:
乾坤詩刊第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