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學】林怡翠（三）
〈酒後，握住嵇康孤獨的翅膀〉
1
鞋底，沾著泛在雨街的霓虹
想起你不願打撈的大池
每次都撈起一些官服
發著油漬的光
順著酒吞下身後未落的鼓聲
那是你第幾次在樹下打鐵？
該在杯緣的哪顆水滴中，辨認你
攀爬著危崖的淚珠？
我已忘記飢餓
舔淨你臉上層層的刮傷
和搓著搓著便掉落黑膩的
歲月的體垢
2
竹林是下酒的小菜
曲水流走杯子
你沒有一口喝掉的詩句
化作京城裡最落落大方的響屁
阮籍也聞香來了
他方才枕在女子的腿上
從挖剉道德厚衣的夢中醒來
清掃完殘屑和蚊蚋般的人語
他想起一面牆
因為不得不斑駁
而等待著他濺出的淚
我怎該將我們的靈魂的髮，織成烏雲的天空？孤獨是一種宿命。詩是唯一的教條。誰將是我們的子民？在一個拒絕絮語與毀謗的城邦，那遙遙欲墜的主祭之位上，坐著逐漸老邁的教宗，他的臉，是你的，還是我的？
3
雲朵
是包裹著喜悅和憤怒的繭
你伸出散亂的翅膀
提著覆雪的燈籠出現
供給我一截顫抖的光明
於是我們點起香煙
噴出一張白得令人發嗆的日記：
上刑場的那天
夕陽削去你一半的臉
推動葬儀隊伍的是自己的一口氣
沿街漫步的嗩吶聲
閹割著眾人的耳朵
你說
想聽廣陵散的人就抬頭吧！
孤厭是唯一的傳人
〈新陌上桑〉
我仍保留著被桑葉鋸下的一段日光
那時少女的腳步聲太過於清淡
硬是加上了一句漫長得
從春分讀到冬至方才換氣的情詩
往事，正快速旋轉成洗衣機裡打結的衣物
反潮的婚姻，被吸進小小的牆縫裡
我撐起霉的傘蓋
就算塗抹市價兩千五百元的美白隔離霜
還是，一出門就黑了。
我的男人從來沒有回家
與為天空挽面的高壓電線一樣
在城市的每一個可能的風口座落
羅敷有夫，卻還是遇見你
高溫炸過以後，立即用杓子撈起來瀝乾的
慾望。
我試著背向閨房裡憂傷著臉的鏡子，並解下
三從四德的髮型。
愛撫你，如同愛撫寬廣的南方
直到摸圓了一滴昨夜的春露
隔巷的桑樹，便扯著大片的綠意進來。
〈臨山的窗〉
你怎麼輕過一張鷺鷥啣起的霧？
綠葉從秋天裡躡足走了
一座山
塞滿開敞整夜的窗
沿著石階叩拜的信徒
膝下流出兩道從容的水聲
並咳著咳著，咳出成串的檳榔花
將月色翻轉成一片
徹夜未眠的梧桐
叮叮咚咚撥放著去年的雨聲。
那時還在你懷抱中看著
千山和萬水都濕了
太陽又飛近一點。
天大亮以前
把你的影子畫成歪斜的眉毛
指間生出落在髮上那朵
消瘦的黃花
卻瘦不過剛爬上額頭那條陰潮的小路
那是你留下的割傷，傷我的刀啊！
已自眼中飄落
當曙光射中朝山的隊伍
他們往更遠的地方去了。
聽見你歸來，踏碎滿房間孤獨與孤獨的吻聲
我在遠方
愛撫你正如愛撫一個莊嚴的
跪姿。
〈夏日的最後一天，以迴光．．．〉
夏日的最後一天，以迴光
擊中樹梢上結實纍纍的
雨露
黃昏的某個片面至今還晃動不止
我們以一碟僅剩的燭火對坐
及時，卻似有似無的溫度
多麼的像一條處處漏針的毛線圍巾
供給我們純粹幻想的承諾
素色磁杯裡的茶，味道疏離得非常
早秋
該說的，我都說了或者決心不說
除了你的眼神，無法輕易的分入章節
愛情的詩太難寫，又太過
消費主義
只好相約，用睡眠渡過末日的傍晚
以守住秘密
夏日的最後一天，以迴光
在逐漸拉低的夜裡，扳開成
茉莉
馨香在你、我和月影之間
隨時可能過時的連線
〈遇見一隻花色像地圖的貓〉
遇見一隻花色像地圖的貓
翻牆跳躍時抖動了腹部下面，陰影的紐約
傳來那種鬆弦的走音
低頭，又舔濕了南美洲的雨林
而我住的城市
是耳後的細毛，黑的
老是不夠黑，白的不夠白
〈村落〉
1
村落就這麼老了
落花是井的眼睛
看見汲水的小孩老了
蕨草摘下最後一顆牙
還有誰會為花重新上妝？
老人在哈欠中推送出一場戰火
千萬隻找不到鞋回家的影子
在枯藤下搶食一隻貓
老人的門牙裡
陷著大如巨廈的骨頭
猛然揮開一朵太陽
焦黑的雲
踢翻了廟裡的香爐
老人用眉毛和髮接住香灰
夜晚把衣衫褪在床上
花伸出粗芽
攀進夢裡舔舐老人最後一次的愛戀
那不過是一盞舔亮了
終究要滅去的燈
2
天，跳過黃昏就暗了
向井裡投擲完一張棄守的靈魂
竟發覺自己是窗簾
你卻是鳥
我們之間距離了一整個枯謝的村落
穿透你
如同穿透一列潦草的楊花
習慣在夜裡散步的月光輕輕走過
一手去漂泊
一半長眠
3
突然衰老了
在長年風濕痛的房子裡
你的笑滾來
撞出一個很台北的城市
巷道裡
沒有花，只有滿身的脂粉
落成一場大霜雪
用整個天空的星星付賬
也買不到河底那顆月亮的李白
來到我身邊坐下
井吞下了失足的月
和愛上深淵的詩人
沙啞的煙囪吐出一口烏痰
你的臉，接住了丟得很遠的黃昏
城市的白天
是老去的村落
點起一支不流淚的蠟燭
4
老人吃完整條童年時的溪流
口中生出詩人那種孤傲的酒臭
用唾液磨成墨
寫成長腳的黑夜
每一部都是戰爭時爛掉的屍體
老人要我拒絕引渡你到夢裡閒坐
塵埃生出城市
我卻只有一座寒冬中
碰撞骨骼的大山
和老人坐下來喝酒
那辣的味道
甚過於一盤剛落下的雪
也邀那個脫了一隻鞋
就寫好詩的李白吧！
把五湖煙浪都喝掉以後
他已胖如泡沫
風吹走了回家唯一的路
我們的人皮
是被淚沾濕的薄被子
等太陽出來曬乾
落在杯子裡的花
已被搖晃成黑夜裡的一場大火
你那焦黑的背影
不過是家書上一個小小的
錯字
〈在南華的樓前讀書〉
山坳裡
飛出一群輕飄的羽毛
漸漸靠攏成霧
我在窗前靜坐成
昨夜枯去的荷花
輕輕地擺手
滿湖面盡是划向秋天的小船。
束起一把思緒
作為寫詩的狼毫
每一個字都是倉皇的影子
跑進書裡
踏過李白寬闊的額間
彷彿踏過眾鳥撲散的山巔
閱讀，厚重如一日的時光
晨是封面夜是封底
十月的風將我吹瘦成秋芒
輕輕掃落流星
遠方城市的燈火齊一亮了起來。
〈沒有櫻花的五月〉
天使已經來過了，粉紅的臉頰輕輕地掀起吻
吻，薄如你喊過幾次又忘卻的我的名字
如五月死過又死過的櫻花
被陽光調得很稀的霧在早晨裡進來
在掉落地面之前我也曾劇烈的痛過
而每一個傷口都已成佛
悟了枯萎
其實永恆如花
於是，我在冷苔上獨坐
聽得見瀑布卻聽不見水聲
看見山，卻沒看見是誰的
嘆息，輕如誰的來去
春歌未了
我背起一片五色鳥迅速飛去的光影站起來
散步時，跨過前世
像是跨過跌倒時一個小小的擦痕
沒有櫻花的五月
我唱著歌回家，碰撞到夏天以後返回的幾個單音
已經開始出發．．．．
〈思念〉
〈小讀六月〉
一大片的蟬聲從樹梢被吹落下來
厚厚地舖在我的桌上
這個窗口頓時過完了六月
我把自己攤開，直到
與風景完全重疊
在與你相遇的地方輕輕摺起一角
好讓我們便於翻閱
面盛夏的風，也順著那裡灌進來
─《創世紀詩雜誌》二○○一年冬季號當代女詩人作品小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