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學】韓廷一(二)
木匠、詩人、畫家、金石一芝翁
~齊白石訪問記~
通常我們欣賞一幅國畫作品,除了看構圖的布局、意境、明暗、色彩外;其次書法、題詩;最後論及金石用印。一般而言,作畫最易,蓋圖鴉之事,人生「本能」,即或不真、不善、不美,亦可「指馬為鹿」一番,曚混過關;何況「藝術觀點不同」,更是振振有辭。至於寫字,作詩、刻印,更非積二十年、三十年,甚而四、五十年的工夫,石刻「畢其功於一役」。故而丹青人士,向有「印第一、詩第二、書第三、畫第四」及「詩第一、印第二、畫第三、書第四」之說法。
湖南湘潭白石老人齊璜芝翁先生。小時在家砍柴、牧牛,十五歲從師傅做粗木作(又名大器作),繼而學「小器作」(細活兒)。從事雕花兒、刻人像的生活。二十歲那年,在一個主顧家中,借得一部殘缺的「芥子園畫譜」,買了點薄竹紙、顏料、毛筆,在晚上收工之餘,以松油柴火為燈,一幅幅的將之勾影下來,足足花了半年的時光,才勾勒完成,釘成了十六本,做為他雕花木活的範本。
二十七歲那年,芝翁才正式拜胡沁園學工筆、花鳥、草蟲;拜陳少蕃讀《唐詩三百首》,他用最「笨」的方法讀書:老師講了讀、讀了背、背了寫,循序而進,讀熟一首,就明白一首;接著如法炮製讀《孟子》,讀唐宋八大家古文;然後看《聊齋》、觀《三國》、數《水滸》、登《紅樓》……。
三十四歲學書、學篆刻……直到九十五高齡。芝翁的成就,完全從「鍥而不捨」苦學而來,他從不識字直到能字詩;由畫圓圈以至於成為舉世公認的傑出畫家。
芝翁曾說過:「我的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畫第四……」可見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四項全能藝術家。
一、 三餐不繼,六親皆困的童年
記:齊大師,齊先生,請接受《乾坤詩刊》廣大讀者群的關愛,請稍息片刻接受我的訪問。
齊:什麼先生,什麼大師的,聽來怪刺耳的,耳?奇癢的。
記:那您要我怎麼稱呼您?才滿意。
齊:人家背後都稱我「芝木匠」;當著面,客氣些叫我「芝師傅」,您就喊我芝師傅好了,這樣比較親切點。
記:芝師傅請為我熱情的《乾坤》讀者作個自我介紹如何?
齊:回想我這一生經歷,千言萬語,百感交集,不知從那裏說起呢?
記:就從出生時的家庭狀況打開話題!
齊:我生於清同治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西元一八六四年一月一日)。
記:您是屬豬的。
齊:對!我出生時祖父母、父母都在堂。我是長孫兼長子,一家五口住幾間破房子,住倒不成問題。
記:至於吃呢?
齊:大門外晒穀場旁有水田一畝,叫「麻子坵」。
記:一年可收多少石穀子。
齊:約五、六石穀子。
記:五、六石才五、六百斤谷子,像你們這樣的五口之家,一年起碼得有一千七、八百斤(5斤╳365=1725斤)的糧食才夠吃。
齊:我祖父和父親只好到處去打零工。一則做零工主人管飯吃,二則每天還有二十來個制錢(孔方兄)的工資可拿。
記:有零工做很不錯了。
齊:還是不容易。一、零工不是天天有得做;二、能做零工活的人很多;三、有人搶著做,情願滅少工資去競爭;四、凡出錢做零工活的,都是一些刻薄鬼,不好相處。
記:那也只有「一天打魚,三天晒網」的走著瞧了。
齊:只好上山打點柴,賣幾個錢,貼補、貼補家用。
記:難怪全中國童山濯濯、沙漠處處。生態環境就是這樣被你們被壞的。
齊:肚子都填不飽,還管他娘的生態。
記:您是那裏人?
齊:我是湖南湘潭人。早先祖宗,是從江蘇省碭山縣搬來的,這大概是明朝永樂年間的事。
記:小時候有沒有印象深刻的事兒。
齊:鄉下人都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貧苦日子,糧食不夠有一頓沒一頓的;只有那些湘勇(湘軍)出外打仗搶了南京天王府,發財回家,購地置屋的神氣得不得了。這些跟著曾國藩打過長毛「太平天國軍」的人要比普通人高一等,什麼事都得讓他們三分。
記:他們打長毛功在國家……。
齊:其實長毛並不壞,歷史都講他不好;實際上短毛比長毛凶,大家還都恭維他。
記:就像抗戰時的日軍、汪偽軍、共軍、「國」軍,到底那個好,天知道。
齊:日軍投降後,共軍與「國」軍才「角力」不到二年,優勝劣敗,立見其章。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二、 從認「芝」到上學
齊:我祖父最疼我了,一有閒工夫,就常抱了我,逗著我玩。
記:他為什麼最疼您?
齊:祖孫倆同月同日生。尤其在冬天農閒時,他把我裹在他那件唯一的破山羊皮襖裏,撿些松樹枯枝,在爐子裏燒火取暖;一邊拿著通爐子的鐵鉗子,在柴灰堆上,比劃著寫了個「芝」字……。
記:這是您最初的啟家教育?
齊:我從五歲到七歲,三年間在祖父的懷裏,認識了他僅有的三百字;而且念得滾瓜爛熟,寫了又寫。當然有時候我也會在灰堆上畫個人臉兒,有圓圓的眼珠,胖胖的臉盤,像隔壁的胖小子,加上鬍子便像開小鋪的掌櫃的;若加上長頭髮,又變成了個小姑娘了。
記:祖父把僅有的三百字教給您,算是出師了,再也無法教您了。
齊:說的也是!所幸同治九年(西元一八七0年)我外祖父周雨若先生在楓林亭附近的王爺殿,設了一所蒙館。
記:那年您八歲!那蒙館離你白石鋪有多遠?
齊:三里遠。每天清晨祖父送我上學,傍晚又接我回家。
記:對窮人家的孩子來說,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齊:外公當然不收外孫的束脩!
記:您在外公那兒讀了些什麼書?
齊:不外是《四言雜字》、《三字經》、《百家姓》、《千家傳》等「白口子」書。
記:什麼叫「白口子書」?
齊:只讀不寫,老師也不講解的書叫白口子書。
記:這種書讀了又有什麼用?小和尚念經似的,只打發孩子坐在位置上不吵不鬧而已。
齊:可是對我都很有用。
記:何以見得?
齊:因為那些字我都認得!
記:這是您正式的、唯一的「學校教育」?有多久?
齊:不到一年,那年秋天,我正讀《論語》,田裏的稻子,快要收割了,鄉間的蒙館和「子曰店」都得放「扮禾學」。
記:這是照例的規矩!
齊:那年的收成不好,恰巧我又病了幾天;等病好了,母親對我說:「年頭兒這麼緊,糊住了嘴再說!」自此我留在家砍柴、挑水、種菜、牧牛……。
記:這一年的「學校生涯」有沒有值得特別的回憶。
齊:每天上學的三里路,不算太遠,走的卻盡是黃泥路,平時倒好,逢到雨季,可難走得很哪!黃泥是挺滑的,滿地泥濘,一不小心,就跌倒下去!
記:這一老(六十多歲)一少(才八歲)如何走這段「遙遠」的路!
齊:祖父右手撐著雨傘,左手提著飯灌,一步一拐,小心謹慎地看準了腳步,扶著我走……。
記:碰了泥塘深時……。
齊:乾脆把我揹了起來,雨手拿著東西,低著頭頂著傘猛往前衝,累得氣都喘不過來。
記:也真難為了他了。一幅祖孫「上學圖」洋溢著親情無限。還有沒有別的趣的事兒?
三、 雷公神像.處女畫作
齊:住我家隔壁的一位同學,他嬸娘生了個兒子……。
記:人家生兒子,關您什麼事?
齊:有時候小小的一個外來「刺激」,帶來了無限的內在「反應」!
記:怎麼說?
齊:在我們家鄉的風俗,新屋婦家的房門上,照例要掛上一幅黃紙硃筆雷公神像,用以去邪、鎮妖用的。
記:以前您也見過。
齊:五歲時我二弟出生也見過。
記:先前沒什麼深刻印象;三年後別「觀點!」
齊:以前只覺那畫像好玩,現在則越看越有趣!
記:怎麼個有趣法?
齊:那雷公的嘴臉怪模怪樣的,有點尖嘴蕖腮的兇樣子!
記:任誰也沒有見過雷公的樣子。
齊:我仰著頭依樣畫葫蘆的畫成一隻鸚鵡似的怪鳥臉!
記:比例不對,總是不像。
齊:最後我搬了一隻高腳木凳,蹬了上去,找了張包過東西的蕖竹紙,覆在畫像上,用筆勾影了出來。
記:畫得和原像一模一樣?
齊:神情更像想像中的雷公。同學叫我另畫一張給他,我也照畫。
記:一回生,兩回熟,三回駕輕就熟了。
齊:第二天同學到蒙館裏一宣傳,別的同學也都來請我畫。
記:從此開啟了您畫畫的興趣?
齊:我乾脆把字字本撕下裁開了。畫蒙館前釣魚的小老頭,畫了很多張,越畫越像;接著又畫花卉、草木、牛馬豬羊?鴨、魚蝦、螃蟹、青蛙、麻雀、蝴蝶、蜻蜓……。
記:都是眼前的東西,您以自然為師。
齊:可是問題又來了!
記:怎麼著?
齊:我為了畫畫,三天兩頭就用完一本「描紅寫字本」。外祖父(即老師)看我寫字本用得這麼多,留心考查結果,認為小孩子東塗西抹,是鬧著玩的,白費了紙,卻把寫字的正事耽誤了!
記:他是一個「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的古早郎。
齊:他屢次呵斥我:「只顧著玩,不幹正事,你看看!描紅紙白費了多少?」
記:他扼殺了您的繪畫天才?
齊:那也不見得,我只是不再撕描紅本子,而是到處找包皮戀一類的,偷偷地畫!而且不久那年秋天,因為家境關係輟學在家砍柴、挑水、種菜、看牛……。
記:您老人家的正式的,全修的「學校生活」只此一年?
齊:是的!窮人家只顧眼前餬口,那管自後前途;正所謂「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裏煮」?
四、 砍柴、牧牛、木匠
記:像您這樣半大不小的孩子,輟學在家能做什麼事兒?
齊:沒辦法啊!窮人家孩子吃飯都成問題,遑論讀書,那簡直是奢侈;我從九歲到十五歲這六年中,在家幫著挑水、種菜、掃地、放牛,還帶著兩個弟弟上山砍柴、揀柴的……。
記:總算不是個光會吃飯不會做事的「飯桶」;也算是個丰生產者了。
齊:我真的愛讀書。每回上山,總是帶著書本,除了看牛和照顧二位弟弟外,砍柴撿糞的。
記:沒有人指導怎麼讀書?
齊:一本論語還沒讀完,繼續讀。有不認識的字和不明白的地方,常常趁著放牛之便,繞道
到外祖父那邊去請教。
記:這期間有沒有學著扶犁、耕田……的。
齊:有啊!可是我實在太瘦太小了。每次顧得了犁,卻又顧不了牛;一會顧著牛,又顧不了犁,來回的折磨,弄得滿身大汗……。
記:也學著插秧、耘稻的……。
齊:有啊!整天的彎著腰,泡在水田裏倒行,比扶犁更難受。
記:「皇帝喙吃食命」您生錯了地方。
齊:有一年(西元一八七五年)春夏之,交雨水特多,我不能上山砍柴補貼家用,家裏的米又吃完了,每天只好掘些野菜、挖些芋頭,用積存的乾牛糞煨著吃,柴灶好久都沒用,雨水灌進灶內,生了許多青蛙。
記:灶內生蛙,可算是一樁奇聞了。
齊:直到我十五歲,父親看我身體弱,力氣小,實在不是個種田料;想說學一門手藝,將來可以餬口養家的。
記:手藝百百種,到底學那一行呢?
齊:那年春節一個我們本家叔祖叫「齊滿木匠」的,到我家向我祖母(也是木匠的堂嫂)拜年,父親趁喝春酒時,跟他說妥,拜他為師。
記:您師父是那一種木匠?
齊:蓋房子立木架是本行、桌椅壯凳、犁耙也能做,是個「粗工作」。
記:您做得了嗎?
齊:那年清明節一過,上工蓋房子,叔祖領了我去給他們立木架……。
記:結果呢?
齊:我力氣不夠,一根大樑子,我不但抗不動,連扶也扶不起,叔祖說我太不中用,送我回家。
記:你爸不出面打圓場?
齊:千懇萬託說破嘴都沒用;父親不得已只好另請高明。
記:反正海裏的魚多的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齊:另外又找了個名叫齊長齡的,領我去拜師。
記:怎麼找來找去都找個姓齊的?
齊:巴掌大的鄉下地方,不是親戚就是遠房本家,總不外拐彎抹的三姑丈、六姨婆的。
記:這個齊師傅比較體恤您?
齊:他看我力氣差、個兒瘦,除了不斷鼓勵我外,只叫我揹揹本箱,遞遞斧、鋸、鑽、鑿之類的傢伙而已。
記:這就輕鬆多了!
齊:可是有一天收工回家時,齊師傅和我走在田埂上,迎面來了三個人肩上扛著木箱以及粗布大口袋……。
記:一望來人便知也是木匠,是同行!
齊:我並不在意。但,想不到走近身旁,我師父竟然垂著雙手,滿面堆著笑容,向他們問好,而他們仨卻愛理不理,有一搭沒一搭的跨著大步走了。
記:同是木匠,為什麼要這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人比人氣死人」,真是。
齊:我師父說:「小孩子不懂規矩!我們是大器作,做的是粗活;他們是小器作,做的是細活。他們能做精緻小巧的東西,還會雕花,這種手藝,不是聰明人,一輩子也學不成,我們做粗活的怎敢跟他們平起平坐。」
記:說的也是!別看鄉下人沒讀什麼書。他們可是「心中有神,目中有人,胸中有度,腹中有理……」,那像現在人,呸!
齊:我心想:「他們能,我為什麼不能?」
五、 雕工、畫家、到詩書畫篆
記:於是您決定另外拜師。
齊:一來我做不了「粗木作」;我祖母、我母親天天在家擔憂我起上爬下的,萬一手藝學不成,又弄出一身病來。
記:您父親又到處為您打聽找師父了。
齊:離我家不遠,有個三十人歲的周之美師傅,他正好要請個徒弟,所以一說即成。
記:周師傅的手藝怎樣?
齊:他的手藝在白石鋪一帶是很出名的;最主要的是我們師徒兩人十分契合。我佩服他的本領,又喜歡這門手藝;他讚我聰明,肯用心,覺得我這個徒弟很可愛。將來可能要沾我的光。
記:學習的經過如何?
齊:先學平刀法,再學圓刀法的彫刻,三年後出師,跟著周師傅外出做活。我也在那年和陳春君「圓房」了。
記:圓房?怎麼會事?
齊:陳春君是我們家的童養媳,大我一歲。我十二歲那年她就到我家來了。
記:為什麼有這種「童養媳」的惡風俗?這種制度似乎是「時不分古今,地無分南北」的存在中國農村社會。
齊:在女孩子的娘家,因為人口多、家景不好,吃喝穿著,負擔不起,反正「女大當嫁」,不如早一點送過門,省掉一條心,還有幾個「子兒」可拿。
記:至於男方樂得多一個「生產」人口(包括田裏作活與傳宗接代),將來又可免去一份聘金與聘禮。
齊:所以通常女孩子要大丈夫個五、六歲,甚至十來歲的。
記:您跟著周師傅做活,有沒有精進,如何突破;因為您究竟非「池中物」。
齊:我二十歲那年(西元一八八二年)在一個主顧家做工,無意中發現一部殘缺的《芥子園畫譜》,像是撿到了一件寶貝似的,又摹又臨的,我全都把它勾影下來,裝釘成十六本。
記:以後您就以這本《芥子園畫譜》作為畫畫、雕刻的範本?
齊:從此花樣不斷的推陳出新,不再是死板板的老一套,而且畫也合乎比例,不再犯不勻稱的毛病了。
記:而且繪畫的題材也大大地擴展。
齊:我不只是畫玉皇、老君、閻王、財神、牛頭、馬面和四大金剛、哼哈二將之類的「神像功對」也畫女人鞋頭上的?花樣;而且還拜蕭傳鑫(薌陔)為師。
記:他的拿手絕活是何?
齊:蕭師傅紙紮匠出身,熟讀經書,也會做詩;畫像是湘潭第一高手,又會畫山水人物……。
記:您全心全力的跟他學習,”Knowledge is power”您自此從「匠」字輩進入「家」字輩。
齊:他還介紹他的朋友文少可給我認識。
記:他也是個畫像名手?
齊:我在畫象這項工夫,全靠文、蕭兩師的指點,從此登堂入室。
六、 書畫雙修.精進不已
齊:光緒十五年(西元一八八九年)我二十七歲碰到了兩個貴人。
記:是什麼樣的貴人?
齊:他開啟了我後半輩子(二十七歲以後)的詩畫生涯。那年我在杏子塢馬迪軒(少開)家畫畫雕花,見到了他的連襟胡自悼號沁園,又號漢搓的,大家管叫他「壽三爺」。
記: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齊:性情慷慨,喜交朋友,是個財主,收藏不少古今名人字畫,他自己能寫漢隸,會畫工筆、花、鳥、蟲、魚,做詩也清麗,時常邀集朋友,在家舉行詩會,向以「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孔北海自比。
記:他很欣賞您!
齊:他看了我的畫作與雕刻,認為我是可造之材,問我家裏有什麼人?讀過書沒?願不願意再讀書,學習畫?
記:二十七歲還讀書?又要養一大家人口,就算心有餘也無力以赴。
齊:說的也是,這簡直是尋窮人開心嘛!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怕什麼?只要有志氣,可以一面讀書學畫,一面靠賣畫養家,你如果願意的話,等這裏的活做完了,就到我家來談談!」
記:說的也是。人家蘇老泉,年廿七始發憤,最後與二個兒子(軾、轍)同登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
齊:從此我就跟沁園師學畫,學的是工筆花鳥草蟲。他把訣竅都告訴了我:「石要瘦、樹要曲、鳥要活、手要熟。立意、布局、用筆、設色,式式要有法度,處處要合規矩,纔能畫成一幅好畫」;他又教我仔細觀摩古今名人字畫。
記:從此畫畫得著「入門之徑」;可是光會畫不會做詩,總是美中不足。
齊:胡家的塾師老夫子陳作壎(號少蕃),願意教我做詩而且不收學俸。
記:可是您底子差,如何做呢?
齊:用最笨的法子:「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呤詩也會呤」。
記:怎麼讀唐詩?
齊:老師講了讀、讀了背、背了寫,循序漸進,熟讀就算一首,讀完唐詩再讀孟子,然而再看《聊齋》、《三國》、《紅樓》等章回小說,再回到唐宋八大家古文。當然也研讀白香山的《長懷集》。
記:從此您的畫中開始題詩作詞了?
齊:兩位老師還為我取名為「璜」、號「瀕生」、又號「白石山人」。
記:經過名師指點,自是有模有樣。
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說的也是。
記:老師為您取了好名、好字,也是「利器」之一。
齊:我有首〈往事示兒輩〉:「村書無用宿緣遲,廿七年華始有師;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然枯大詩唐詩。」
記:沒有讀書的環境,偏有讀書的嗜好。你說窮人讀一點書,多麼不容易。現在的學生斷章取義的背誦一些雞零狗碎的東西,一考取大學,自以為功成業就,從此束書不觀。
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假知識分子」,才是社會國家的最大危機。
記:有詩為證:「莫羨牡丹稱富貴,卻輸梨橘有餘甘。」
七、 詩畫會衣.藝名遠傳
齊:我自從在沁園家讀書、作詩以後,由於沁園師的吹噓,朋友們的介紹,認識的人多了。
記:加上您肯努力上進,不斷的學習;我感到奇怪的事,您進學才一年,又是一十七歲才學作詩,怎麼詩做得這麼好?
齊:我一生行事,以拙樸為人生最高境界,我學做詩就從「熟讀唐詩三百首」開始……。
記:唐詩三百首我也讀過,就是不會做詩。
齊:第一:可能你讀得不夠熟,體會不夠深;第二:李白說「詩有別才」,一點兒都不假。
記:您除了寫詩、刻印、寫字、畫畫外還會裱褙?
齊:我跟蕭薌陔師傅學過;其實裱新畫是簡單不過了,關鍵在於「托紙」,只要托得勻整手貼,掛起來就不會有「捲邊抽縮」的現象,「彎腰駝背」的毛病;至於揭裱舊畫可是一門大工夫。
記:怎麼說?
齊:首先是「揭」,要揭得不傷原件;其次要補得天衣無縫,最後要裱得清新悅目。
記:您刻印是怎麼學的?
齊:我本是木匠出身,雕花雕鳥的,本來就會了點,但總不入門,後來沁園師的本家胡輔臣先生,介絕我到黎桂塢家去畫像,黎桂塢的弟弟薇蓀、鐵安都是刻印好手,鐵安尤其精深。
記:您向鐵安拜師,他如何教您刻?
齊:他笑著說:「南泉▓的楚石,有的是!你挑一擔回家去,隨刻隨磨,你要刻滿三、四個點心盒,都成了石漿,那就劇得好了。」
記:啊!那不跟王羲之叫人寫完一缸水一樣的道理!
齊:這雖是一句玩笑話,卻也含有至理。
記:鐵杵磨成?花針,工夫到就行,您就這樣學金石的?
齊:他還送給我丁龍泓、黃小松兩家刻印的拓片,我不斷的刻印,刻了再磨,磨了又刻,弄得他家客廳,四面八方,滿地是泥,像個泥塘樣。
記:您除了埋頭治印,努力寫詩、作畫外,有沒有參加一些社交活動?
齊:孔子說:「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我深深的知道獨學無友,孤陋寡聞的道理,當然免不了互通有無了。
記:您參加了那些文藝團體?
齊:光緒二十年我卅二歲那年在長塘黎枕安(名培鑾、又名德恂)家為他父親畫遺像。與黎家的家館老師王仲言發起了個詩會,約定時間、地點,集會做詩。
記:會員有那些人?
齊:起先只有四人:我和王仲言、羅真吾(天用)、醒吾(天覺)弟兄;後來加入的有陳伏根、譚子荃、胡立三一共是七人。
記:都是些什麼人?
齊:白泉棠花村的羅氏兄弟是沁園師的姪婿,譚子荃是真吾的內弟,胡立三是沁園的姪子……。
記:幾乎是一家人。
齊:我們起先輪流在各家集會,不定時、也沒有一定的規程,後來借了五龍山的大傑寺內幾間房子,作為社址,就叫龍山詩社。
記:所謂「龍山七子」,就是你們七個人。
齊:第二年在黎枕安家裏也組成了個詩社,名為「罷山詩社」。
記:您才讀過一年書,後來強記唐詩三百首,「土法煉鋼」地才勉強會做詩;這跟他們為了弋取功名,下了功夫的試帖詩,如何比得?
齊:他們能用典故、講究聲律,這是我比不上的;但過於拘泥板滯,一點兒也不見生氣。而我的詩卻是陶寫性情、歌詠自然的活潑句子。
八、 行萬里路.交官宦友
齊:光緒二十三年我卅五歲,有人請我到湘潭去畫像,這是我第一次離家,足跡遍及長沙、南岳。
記:觸角開始伸展到外地?
齊:我認識了當代文豪名士王湘綺先生。
記:他是個愛才如金的人,鐵定欣賞您的天資,要刻意栽培您?
齊:我是個鄉巴佬不敢高攀,怕人家說我拜入王門想抬高身價。後來卻不過他的盛情,終於成為他的門下;與銅匠曾抬吉、鐵匠張仲颺加上我這個木匠,成為他手下的「鐵三角」陣容。
記:從此您好比登龍門,畫的身價自然「漲停板」;無形中社會地位也提高不少。
齊:後來有個機會替荼陵州紳士潭氏三兄弟,篆刻他們所收藏的印記。
記:那個「潭氏三兄弟」?
齊:大的叫潭延闓,號組安;次的叫思闓,號組庚;小的叫澤闓,號瓶齋。他們的父親潭鍾麟先後做過閩浙和兩廣總督。
記:哇!這下您如虎添翼般騰踏。
齊:後來我又在湘潭城裏,給內閣中書李鎮藩號翰屏的家人畫像。
記:他是個傲慢自大,目空一切的狂士,在近代史上有名的。
齊:可是他對我卻彬彬有禮,不以我為粗俗。
齊:原來湘綺師的內弟蔡枚功(毓春),曾經對他介紹過我:「國有顏子而不知,深以為恥。」
記:有人這麼抬舉,難怪他對您要另眼相看了。
齊:這同時我又認識了道台郭葆生(人漳)、桂陽名士夏壽田(午詒),尤其這午詒又影響了我四十歲以後的書畫生涯。
記:怎麼說?
齊:光緒二十八年(西元一九0二年)夏午詒由翰林改官陝西,他從西安來信,叫我去教他的如夫人姚無雙學畫,他把束脩和旅費全寄來了。
記:這下不得不去了!
齊:我本來不想去的,我平生無大志,只求在湘潭附近賺點筆潤奉養老親,撫育妻子,並不指望發什麼財,混宦途!後來郭葆生也從西安寄了封長信給我……。
記:信中說些什麼?
齊:「無論作詩作文,或作畫刻印,均須於遊歷中求進境,作畫尤應多遊歷……。」
記:說的也是!古人說:「得江山之助」就是這個意思!
齊:作畫但知臨摹前人作品、或畫冊、畫譜之類,已落下乘;倘又僅憑耳聞,隨意點綴,則隔靴搔癢,更見面無一是矣!
記:所以決定還是要遠遊;可是那時候水陸交通非常不便,有時還得跋山涉水。
齊:但去了陝西,而且自此幾年中跟著午詒的南北調走而遊走各地;就因為交通不便,走的非常之慢,我便趁此機會,添上不少畫料。每逢一處奇妙景物,就畫上一幅。
記:至此,您方真正領悟到前人各畫的造意布局、山的▓法、沒骨、潑墨……無不有來處。
齊:我最得意的〈洞庭看日〉、〈灞橋風雪〉、〈綠天過客〉、〈華山圖〉、〈獨秀山圖〉都是這時期的作品。
記:大江南南北您經歷過那些地方?
齊:此時我五進五出遍遊神州。計有:一、遊西安、北京、天津、上海回湖南;二、遊南昌過九江上廬山……。
記:遍歷衡山、華山、嵩山,大小喬的銅雀台,滕王閣、百花洲,以及十里洋場的大上海……。
齊:第三趙遊桂林道梧州到廣州、欽州找葆生;第四趙與郭葆生再去梧州、欽州、肇慶、高要到越南;第五趙跟羅醒吾到廣州、欽州、香港、上海、蘇州、南京而江西小姑山……。
記:以藝術交官宦,行萬里路遊神州,不啻人生一大樂事;當然您也認識了一大票的高官名土囉!
齊:那是當然的,像陝西縣台樊樊山(增祥)、張翊六(貢吾)、衡陽曾熙(農髯)、江右李瑞荃(筠庵)、楊度(皙子);還有蔡鍔(松坡)、羅醒吾、張中正……。
記:我只聽蔣中正怎麼跑出個張中正?
齊:他是個和,尚行動不怎麼正常,曾用二十塊銀元,託我畫過四條屏;到了民國建立後,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黃興克強先生。
記:您真是通天大師,交盡天下權貴。
齊:我還認識雲南籍寡婦繆素筠。
記:這寡婦很迷人?色藝雙全?
齊:她是慈禧太后批王公奏章的代筆人,吃的是六品俸;她要介紹我給太后當內廷供奉,混個六、七品官。
記:像前清義大利人郎世寧一樣?結果您拒絕了!
齊:我只想憑我這雙手,積蓄個二、三千兩銀子,回家過太平日子就好了。
九、 畫蝦、畫蟹.柳絮飛、不倒翁
記:我拜讀過您的作品《白石文抄》與《白石詩抄》……。
齊:我沒讀過什麼書,都是一些應人之請寫的〈序〉、〈跋〉、〈書〉、〈簡〉之類難登大雅之堂。
記:雖無雄滔偉論,卻也是誠、樸、拙、實之作;「詩乃心聲」您儘寫一些蝦、蟹、蛤蟆的幹嘛!
齊:您知道我這一生除了小時為貧所困外,遭遇多少次的災難。
記:至少有二次人禍:第一次民國七年(西元一九一八年)土匪橫行,明目張膽的搶劫綁架;第二次一九三一年九一人經七七到抗戰勝利為日寇淪陷期……。
齊:第三次是「人民被解放後」我被「黨」打入永不翻身的「毒草」類。
記:畫畫、作詩怡養性情,風雅無比怎麼會有毒!
齊:說的也是!不遇偉大的毛主席說過:「如果大家掛一張畫在家中,每天看上一分鐘,七億五千萬人,每天就浪費了七億五千萬分;拿這七億五千萬分去懇荒,要增加多少生產?拿這七億五千萬分去讀毛語錄,要改造多少資本主義的壞思想。」
記:這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獨夫騾子,十三億人都去讀毛語錄,「浪費」了整個國家、整個民族。
齊:我的詩雖然粗俗,但至少表達了我內心的吶喊……。
記:像〈雞〉:「天下雞聲君聽否?長鳴過午快黃昏」,「佳禽最好三緘口,啼醒諸君日又西。」企圖喚醒早年暮氣沉沉的北洋官場。
齊:像〈畫蝦〉「塘裏無魚蝦自奇,也從荷葉戲東西」;像〈寄萍堂〉:「淒風吹袂異人間,久住渾忘心膽寒,馬面牛頭都見慣,寄萍堂外鬼門關。」像〈題畫蟹〉:「處處草泥鄉,行到何方好?去歲見君多,今歲見君少!」「受降旗上日無色,賀勞樽前鼓似當;莫道長年亦多難,太平看到眼中來!」〈侯自齋董秋崖余侗視余即留飲〉。
記:那是描寫日本人之橫行平津,侵略中國,終至敗落的下場。
齊:我還特喜畫不倒翁。「能供兒戲此翁乖,倒不須扶自起來;頭上齊眉紗帽黑,雖無肝膽有官階。」〈題不倒翁〉,
「烏紗白扇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將汝忽然來打破,通身何處有心肝。」〈持扇不倒翁〉
「秋扇搖搖兩面白,官袍楚楚通身黑;笑君不肯打倒來,自信胸中無點墨。」〈不倒翁〉。
記:很顯然地,您在諷刺那些騎牆派的政治投機客,以及上下其手的買辦客!
齊:「江滔滔,山巍巍,故鄉雖好不容歸;風斜斜,雨霏霏,漁翁又欲之何處?桃源在,人已非。」〈漁翁〉
「?鼠!?鼠!何多如許?何鬧如許?既嚙我果,又剝我黍。燭?燈殘天欲曙,嚴冬已換五更鼓。」〈題鼠群圖〉
「大好河山破碎時,鸕▓一飽別無知;漁人不識興亡事,醉把扁舟繫柳枝。」〈鸕▓舟〉
「忙飛亂舞春風殘,只博兒童一捉歡;何似棉花花落後,年年天下不知寒!」〈柳絮〉
「何用高官為世豪,雕蟲垂老不辭勞!夜長鐫印忘遲睡,晨起臨池當早朝;嚙到齒搖非祿俸,力能自食匪民膏,眼昏未瞎手猶在,自笑長安作老饕。」〈自嘲〉
記:您在諷人之餘亦不免自嘲一番。
齊:「老來農器交兒管,秋後田租供口難;安得山泉為變酒,四鄰歡醉倒杯寬。」〈秋曰山行與兒輩語農事〉。
「閉門睡有真滋味,孤辟衰年更妙哉;涼氣入窗知雨至,清香到枕覺荷香。」〈夏日方臥〉
「深山窮谷未相宜,生長清平老亂離;欲化雲飛著何處,崑崙嫌近祝融低。」〈看雲〉。
「一點兩點黃泥山,七株八株翠柏樹;欲尋樹杪住僧樓,滿地白雲無路去。」〈夢遊〉。
「大葉粗枝亦寫生,老年一筆費經營,人誰替我擔竿賣,高臥京師聽雨聲。」〈京師雜感〉。
記:您說過:「我的詩第一、印第二……」您的畫工詩的意境更高。
文章出處:
乾坤詩刊第十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