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老傢伙又陰沈著臉
把那未完成的女體雕像
擊碎了
我留意到　他的手
彷彿微微地抽搐著
然後他狼狽地
抱著頭　頹然縮在屋角……

我是個雕塑家的兒子
七歲　被送進了小學
逃學　搗蛋　粗野
這些使我產生了
模擬老傢伙
擊碎那些塑像時的
興奮的感覺
終而　有一次
以掐著女同學的脖子幾乎致死
被送了回來

此後　即無所事事的
成了老傢伙的影子
被羈留在身邊
唯一的樂趣
便是嘲笑他的愚昧　以及
諦聽那隱約的飄雪

　　２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
時間彷彿
在這小屋裡凝固了
只有那一直緊閉著的窗
偶而會透入一些夕暉

但如說時間在這小屋裡
全然已告凝固
似乎也並不正確
我仍依稀見到
　我那獨個坐在陰暗角落
　默默玩著
　那些被棄置的砂紙及金屬片
　的童年
而老傢伙拿著銼刀的手
也已有了間歇性的抖顫

如蝶翅般地
升降著我飛翔的熱望的
窗外的世界
令人目眩的雪花
正不停地飄著嗎

　　３
那些雪花
是沒有熱度的肉體上的
　夜的印象
是遠方城堡的
　那逐日加深的苔痕
是日暮時的老婦的
　不安而焦躁的時間
那些雪花啊

母親生下了我之後
便在那個風雪夜裡
發瘋不見了

在我身體內部的
每粒微細的分子裡
都蘊涵著
　雪的美　以及
雪那無可把握旋而消失的精神吧
像一個壞的比喻一般地――
自我懂事以來
雪便在我心底
不斷地飄落　飄落

　　４
「如果這次能順利地
把這雕像完成的話
那麼　也就可以安心地……」
老傢伙似乎還呢喃著什麼
但剩下的聲音
像突然被凍結了
只見他的唇
在哆嗦著

以著自信
卻令人感到滑稽的神情
又那麼喃喃私語著的老傢伙
愉悅而焦灼地搓著手
不放心地一再審視著
那曲扭的骨架――

我帶著嘲弄的心情
在一旁注視他的舉動
有種快意
洗濯著我心底的什麼
外面似乎有雪花
在輕輕地飄飛

　　５
這次的造型
未被老傢伙 憤怒地擊碎
而仍持續地被進行著
是叫人頗感意外的

老傢伙日益昂奮孜孜地工作著――
那塑像越近於完成
他的臉就越發令人感到
有著一種不尋常的陰鬱
我彷彿能聽見
那塑像低微的呼息　以及
伊無聲的話語

那塑像漾著善感和矜持的臉
美得有種
　隨時就要化掉的感覺
伊的身姿有如
　正承受著飄雪的
　白樺木……

　　６
老傢伙顯然已沉入
某種酩酊狀態
他獨享著――
那由美和幻滅所構成的
塑像的肉質感――那忘我的神態
令我產生了
一股極強烈的妒意
我心裡滋長著
比什麼都還期待破滅的慾望
我是一點也不願想起
人生

然而　一日早晨
幾將完成的塑像
以著極其優雅而深遠的姿勢
吸引了整個小屋的暗茫
而他　我那雕塑家的父親
頭乏力地垂掛在
塑像豐潤圓柔的肩上
使那塑像看來　彷彿帶著某種
雪般透白的殘忍和拒人千里的美
兀立在那兒

　　７
成為孤兒的我
雪仍無止歇地在我心底　飄著
終於　我帶著一種
由於過於明亮的外界
　所刺激的不安
離去了

無論走到那兒都有的
飄雪裡
隱約有個聲音
「兒啊
好好地活下去吧」
飄落的似乎是
母親溫慰的語言
輕撫著我的面頰

變成孤兒的我
雪已然成為
我的命運――
為了還能諦聽那飄雪
還是活下去吧

　　８
流著老傢伙壞成份的血液的我
被捕了――
傻瓜啊
不要那樣子看我
我不過是
遺棄了自己罷了
我之被捕　不過是
需要些什麼來填充我吧

不要卑夷地嘲弄我
我沒有什麼罪過
要看　就回去看看你們自己吧
乞過　偷過　搶過
為了要活下去
那些是應該被原諒的啊
傻類　不要再看了
為了要活下去一切都應該被原諒的
你們不懂　那只是
因為你們根本沒有真正地活過
走開　走開呀
漫天的灰茫
雪就要下了

　　９
高而小的窗子
透入了
一些暗淡的月光
我感到不知在什麼地方
有雙溫柔的眼睛
正凝視著我

永遠的飄雪裡
那扶持著我活下去的聲音
不知何時
已然變為斷續無力的
「活著――
真是殘……酷的事啊……」
不斷飄落的
竟是母親一片片的
肌膚

月光像薄薄的刀片般地
凌割著我
我要出去了
媽 來帶我走吧

　　１０
檻外　雪仍在落著嗎
落吧　不斷地落
不要止息的落
把這個世界覆蓋
落吧　快快落啊

在我內部
雪逐漸層疊而固化
我相信著
不久　我就可以到達
母親所在的
那個白色的故鄉

這晚　我忽然夢見
那雕像　一步一步地
向我走近
伊的眼眶慢慢地滲出了淚
而老傢伙詭譎地　在我身後笑著
在我四周

——1974.08.28
——《笠詩刊》63期，1974.10
——收錄於詩集《雕塑家的兒子》，臺北：笠詩社，197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