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之甍

【引】聖情大器
步下切穿連綿車陣的天橋，
我被建築吞食的身形遁入月臺。
剪票的霎時，
金屬清脆的磨擦聲，一種莫名的震動。
向窗外望去，
蜿蜓而吃力的鐵軌，
遑迫地撐開盛裝人類的動物園，把都市的天空壓入地平線下。
從都市到海洋，我是貼地的小河，委委婉婉；
沿途層層退回的山巒，猶我件件拋棄的心事。
「駛向海洋
　回到生命最原始的奧器
　　　　　最濕潤的懷抱」
●
啟航以前，浪的籟聲輪唱征人之歌
（這征人之歌，把千年前的木殼唱成眼下的鋼殼，
　人的脆弱卻永遠不易；）
船與岸，一同傾聽星河移轉的嘯吼。
秋雨淅淅瀝瀝擊打舷側。
佇立甲板，我如仙人渡海。
啟航之時，遠岸燈火迅速脫棄我的臂灣……
看人寰遠去
天界真空
心頭歷歷流轉
世間女子妳傾肩而笑的瀲灩
Ⅰ
舷窗打進圓形黃光
太陽的暴力感染我
　也感染鐵桌上的鉛字
他們在晃動中
紛紛以象形指事會意形聲
轉注與假借站起
憤戾地進行意義的舞蹈
我闔起
一疊疊卷宗
夾起全船的生命與歷史
以及與陸地最抽象的聯繫
我──漂浮海面
是一條無形的纜繩
被船與岸緊緊繃張
在隨浪搖擺的空間裏
公文櫃總是更為沉重
四方向我靠攏
想起魚缸與缸魚
和現在的情境是多麼奇妙的對襯
海上密室是我依狹的住艙
圓形的舷窗端然走進舊醅的夕陽
輕輕釋放思想的貓群
一隻　一隻　看牠們典麗的飛躍
緩緩被吸入迷濛的氛邪
「少尉，請勿棄離我，」
我的坐姿聽見了燈塔隱泣
我的視野穿越幾層堅厚的鐵牆
：她紅色的軀體
孤楞楞望著我的船向埋藏落日
　　　　　　　　　　　　　的邊陬駛去
迴旋的扶梯在塔心便沙沙自轉
起來
塔，知心貼意的塔
我不用言說妳也知曉海軍少尉的宿命
●
走上甲板，我已望不見紅燈塔
而她的隱泣卻一絲絲雕下大洋闇淡
　　　的酡顏鏤出海神飄流的酥髮
她含怨的光既以本命熊熊熾燃
一定正與過去
不斷轇轕
Ⅱ
如果汞波不再戲弄著光，
海的死亡是比都市的死亡更強大的夢魘。
我站在狹窄的臥艙裏，自圓形的舷窗望去，
玻璃映現著衣領一道銀色的官階
此外只有更深、更深的
海與黑夜調合的濃漆。
步上油漆層疊的甲板，
靠著舷側的欄杆，
靜靜想妳在廚房晃動的背影，
彷彿聽到鍋上沸油與生菜接觸的
爆烈聲。
縛繫碼頭的粗大纜繩，
正發出啪啪的音響，
握住那連結船與岸的巨索，
我的食指與拇指總是無法相接……
廿三時卅九分，
底艙的水兵們
已熟睡在一排排輕輕擺盪的吊床裏，
他們五顏六色的夢，
流觴飛杯，
順著風管，
緩緩排入港的周沿……
●
Ｃ，想妳是唯一可以與海相較的。
海不穩定地立於驕傲和自卑的中點，
隨時向兩端擺盪、伸展……
妳，是我所皈依的恩威莫測的神衹。
脫下海灣的黑衣，走回官廳；
在走道的盡頭，
上下左右都是銅鐵的軍艦中，
我雙魚座的本命，
已滑落一尾思慕的海豚。
Ⅲ
「惛然若亡而存。」
愛情如果是一種抗旱的生命，當牠沉默地停泊
海面，便會因為吸收過量的水份而膨脹得高過
燈塔高過上帝在聖經裏親自下令查封的巴貝塔
我寧靜地騎跨牠飽實的背部
拋釣
卻勾住了地球
（……Ｃ，我正自妳的髮際陸沉）
●
妳的呢喃是蜃樓下托海鷗啣來的心
我的想念是波濤上被太陽捏碎的鏡
面對永恆的海洋，語言乃燒柴不是
　　　　　　　　　　　棟樑不是
　　　　　　　　　　的尤加利樹
一再獵取我的
妳巨大的影像是不斷吞沒吞沒太陽
　　　　　　　　　　　吞沒海洋
　　　　　　　　　　的意志的岸
船航行得再遠
岸，總是跟著
Ⅳ
「熱是物質在他無形性及液化性之中的自我復原，
　是其抽象的同質性對分殊的特定性之一種勝利；
　他底作為否定之否定的抽象的純粹自存的連續性
　在此從事活動。」
那日我在艙裏攤開信紙
妳的聲音　　　　　一
　　　　　　　　　一
　　　　　　　　　跌
　　　　　　　　　落
　　　　　　　　　桌
　　　　　　　　　面
我仔細將他們一一拾起
砌一道僅僅容身的城垛
●
離岸以前
我們打開車門
　　進入旅館
　　一齊躺下
　　　　　看
　四面的玻璃
　　　將空間
　　　　　推
　　　　　向
水晶層疊的海
　　　　　洋
　　　　　　鏡裏的軀體逃離了我們
　　　　　　注視著妳我安謐而陌生的裸泳
●
聖情大器
我忘了自己的也忘了妳的名字
也許　再也沒有辦法向任何人獸描述妳的身姿
除了給我一具豎琴
我纔能彈奏出妳靈魂中最強盛的夏季
　　（用樂器思考的詩人已註定失敗
　　　因為我竟然遺失了語言的本命）
名詞一旦被界定
就脫離它所界定的對象
愀然揭下語言的假面
在我最後據守的空間下
整個海洋都在艙底偷偷自瀆
Ⅴ
「我替地球進行永恆無間的洗禮，」
海圖上密密麻麻的數字與符號
都是性靈流浪的密碼
人類本源的大奧秘
生物最原始的生存空間；海洋妳
以地球子宮為主題的歌詠
是永遠不死的潮汐
一再
翻湧出我被文明掩葬的夢想
昇華常常以叛逆的面貌完成
海和雲霧　水和蒸汽
透過愛和批判
我們得到再生
至少　得到再生的勇氣
Ｃ，我思想妳的語言，將以白鯨的身姿釋放到無底的藍裏。那麼，精神的海和現
象的海便緊緊層疊在一起。
那無限度趨近神而高過聖的海洋，擁有任何生靈只可以通過、卻無法抗拒的透明。
Ⅵ
海的向度基本上如Ｃ妳所認知的是：
「一種隨著我們同步的思考，而竄起、隱沒的梭狀之火；一種以先生命的原始情
　態為基底，不停翻出，亦同時向宇宙內裏陷入、再陷入的沉思。」
Ｃ，請告訴我：
「ＹＴ，你的確沒有，沒有記錯，……」
　浪自遙遠的一根黑弦彈離上帝的悲泣，浪
　　　　　　　　　　　　　　　，擊打舷
　　　　　　　　　　　　；浪，吞吐早晨
　　　　　　　　　　　；浪，在失落月光
　　　　　　　　的夜晚，只是一群記號的
　　　　　　　　　　　　　　　　　剝離
　　　　　　　　。宇宙的形象被主桅撕開
　　　　　　　　　　　　　　、逃脫黑夜
　　　　　　　　　　　的音樂在我邃遠的
　　　　　　　　　　　　　　　　胸腔狠
　　　　　　　　　　　　　　　　　　狠
　　　　　　　　　　　　　　　　　落石
　　　　　　　　　　　　　　　　　　。
　　　　　　　　　　　　　　　　　　我
　　　　，一個分析心理學上的不可分析體
　　　　　　　　　　　　　　　　，站在
　　　　　　　　　　　　　　　　舵臺上
　　　　　　　　　　　　，被眩晃的迷陣
　　　　　　　　　　　　　，涮洗得透明
　　　　　　　　　　　　　　　　　　，
　　　　　　　　　　　　　　　　浪是Ｃ
　　　　　　　　　　　　　，浪是我沉思
　　　　　　　　　　　　的紋理…………
Ⅶ
航過海圖規劃的經緯，島嶼和礁石以跳躍、
喜悅的步伐，安插著無聲的視覺音樂。
　　　　　　　　　　　　　　　海的存在
　　　　　　　　　　　　　　　我的存在
　　　　　　　　　　　　　　　Ｃ的存在
　　　　　　　　一切存在都因為浪的證言
　　　　　　　　　。在海神寬敞的牧場上
　　　　　　　　　　　　，我正沉寂冥思
　　　　　　　　　　　　　：聽濤、憶妳
　　　　　　　　　　　　　　　　。睜眼
　　　　　　　　　　　　　：看仙葩奇姿
　　　　　　　　　　　　　　　　；閉目
　　　　　　　　　　　　　：想韶華跌宕
浪，和島衝突，便擊出千隻爆裂的白蝶……
浪，和船抗拒，就撞成萬尾驚竄的白鯉……
浪，以奔蹄的節奏呼喚空寂
　　　　　　　　　……旋滅
　　　　　　　　……旋起
　　　　　　　　　……方起
　　　　　　　　……方生
　　　　　　　　　……把整座天空都收束在
　　　　　　　　……一滴滴
　　　　　　　……透明的速度裏。
Ⅷ
在豎立不起任何碑碣的海面
昇起
妳搊髮的身姿
　　　　　　月夜
　　　　　　參橫
　妳環繞海洋腰身的傾訴
　　　　　　是好雪片片
　　　　　　　　　降臨
　　　　　　　　　　　我摩挲不盡的海洋
　　　　　　　　　　　　　　　　　　。
　　　　　　　　　Ｃ，立於雪地的女子啊
　　　　　　　　　　海也併吞不了的思念
　　　　　　我的生命正向妳的岸隱隱流去
Ⅸ
「約櫃裏保藏著約板；瑪利亞在其胎中接納
　那盟約之嗣子。約櫃所提供的是法律，聖
　母瑪利亞所給予的是福音；約櫃使人聽天
　主的聲音，瑪利亞帶給我們聖言本身。」
我站在駕駛臺上
望著如此貼近的太平洋
那被巨浪拱戴的艏
在視界中如一頭忿狷的藍鯨
對準電羅盤指出的方向
朝海圖上的刻度奔泅
　而我眼前的海洋
不背負任何數字
除了海天間一根繃緊的弦
所有規則的幾何基型
都僅僅生存在弔詭的海圖上
Ⅹ
讀著我在蘇澳收到的最後一封信
想起相處的美好
握妳手的時候……
海正偷偷侵蝕我的思考
靈魂浸入無限的藍水域
　知道方向
　卻泅不上岸
　只意識浪的步伐愈加藍
　一直到海平線前
　飄盪一抹吸入萬有的紫
　積雲佈滿威力沉沉壓下
　直到太陽放射
才意識到承擔我體重的妳
是我此生唯一的陸地。
一九八六年三月初稿
一九八七年元月《香港文學》第廿五期
一九八七年七月《中外文學》第一八二期
出自林燿德(1988)：《妳不瞭解我的哀愁是怎樣一回事》。台北：光復書局。第53-75頁。